九锡 第379节

  陆沉道:“是,不过臣已经和他说清楚,陛下先前便下了赐婚圣旨,他的掌上明珠怎能远赴大齐与人做妾?”
  “其实这不算什么麻烦事,朕可以再给你下一道指婚的圣旨,或者你也可以用兼祧的名义另娶一房,相信你父亲对此乐见其成。”
  李端显得十分通情达理,笑吟吟地说道:“再者,朕虽然没有亲历沙州诸事,从你的叙述中也能感觉出来,那个沙州女子对伱芳心暗许,多半愿意和你共度余生。”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陆沉的意料。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要在天子面前显摆,无非是想简单试探一下天子对这层关系的看法。
  下一刻,李端摇摇头道:“不过,朕不同意你这样做。”
  陆沉垂首道:“臣明白。”
  李端抬眼望着这个年轻臣子,推心置腹地说道:“朕不会去管你们私下里的关系,你若是能让洛九九为你私奔,朕也不会责怪你。正如朕对你和厉冰雪的态度一样,朕能理解你们年轻人情之所至难以克制。但是,有所想不代表就能有所为,至少不能敲定名分上的关系。”
  这番话可谓光明磊落,陆沉不禁稍感讶异。
  很显然天子对他和厉冰雪真实的关系非常了解,今日算是打开亮话,君臣之间不再刻意试探。
  在陆沉想要开口之前,李端继续说道:“你如今已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两位正妻分别代表着北地义军和翟林王氏,她们能给你极大的助力。倘若再加上代表着靖州都督府的厉冰雪和沙州的洛九九,哪怕不提萧望之对你视若子侄的态度,你手中可以动用的资源也已经太多了,多到会让很多人害怕的程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又如此年轻,朕死之后恐怕满朝文武都想对你杀之而后快。”
  话说到这个份上,天子的拳拳顾惜之心已经溢于言表。
  陆沉躬身一礼道:“臣拜谢陛下的信重和爱护。”
  李端面露欣慰,抬手指向旁边的大案说道:“左边最上面那本奏章,你拿来看一看。”
  陆沉走过去拿起那本奏章,翻开后轻声念道:“臣景庆山今有一本起奏……”
  “……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此其大略也。”
  “……经界不正,危害甚重,一曰侵耕失税;二曰卖产之家,户去税存;三曰衙门及坊场户,虚供抵挡;四曰乡司走弄二税;五曰诡名挟佃;六曰税籍混乱,争讼日起;七曰官吏变卖逃户财产;八曰州县隐赋既多,公私俱困;九曰豪猾自陈,诡籍不实;十曰田少税多,无人耕耘。”
  他又将奏章合上,看着封面写的那行字,略显尴尬地说道:“陛下,景尚书这道奏章,臣看得不是很明白。”
  这倒不是他在天子面前故意装憨。
  李端微笑道:“景庆山就任户部尚书之后,最大的成就便是提出这个经界法,朕已经同意他的奏请,着中书开始就这件事做先期准备。经界法说来倒也不复杂,主要是清丈田亩、厘清界限、造鱼鳞图册记录在案。”
  确实不复杂,但是即便陆沉对朝堂政务不熟悉,也知道天子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会对江南各地的名门望族造成怎样的影响。
  在前世的时候,陆沉也曾听说过土地兼并和王朝周期律这两个词,自然明白这个经界法对于大齐的益处,然而朝廷和百姓受益,掌握着大量土地资源的士绅阶层将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陆沉脑海中浮现新任户部尚书景庆山的面庞,此人原本是永嘉府尹,因为在京城叛乱中立场坚定的表现,得到天子的赏识和青睐,一跃成为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
  只不过此人才接手户部没多久,怎么可能有如此详尽的准备和周密的谋划?
  他望着天子面上浅淡的笑意,忽然间醒悟过来,这个经界法显然是天子筹谋良久的变法之策。
  在借助那场叛乱收拢京军大权之后,天子顺势迈出第二步,而且这个经界法的影响将会更加深远。
  此时此刻,陆沉完全明白方才天子那句“朕已经坚持了十四年,又怎会轻易撒手?”的深意。
  想清楚这些问题,陆沉敬佩地说道:“陛下,不知臣能做些什么?”
  “朕已经让薛南亭主持此事,由钟乘和景庆山负责具体推行。经界法关系民生大计,又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不宜大刀阔斧,需要文火慢熬。你对政务不熟悉,也不适合做这种水磨功夫,朕如果让你参与其中,岂不是识人不明胡乱点将?”
  李端笑着摇摇头,继而道:“你有你的正事,莫要忘记你是朕任命的军务大臣。”
  当话题回到江北战事,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凝重。
  陆沉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说道:“陛下,臣想去定州。”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温言道:“你能主动请缨,朕心里很满意,但是你要相信萧、厉两位边军都督,无论局势如何艰难,纵有一时曲折坎坷,他们也能守住边疆的大好河山。你留在京城参赞军务,在后方同样可以给到边军极大的支持,另外也能在关键时刻说服朝臣,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懂边疆局势和景军的情况。”
  其实陆沉在去沙州的时候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天子之所以让他远赴沙州,而且在边疆战事已经爆发之际,依然没有传旨让他北上,根源便在于沉淀二字。
  但是天子显然考虑得更全面,尤其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对于大齐朝廷而言,中枢和边军相互依存又相互提防,这是过去十几年里不争的事实。
  边军相对处于弱势,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缺少一个有分量的声音,如今陆沉刚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白。
  一旦出现中枢和边军主帅意见相左的情况,陆沉的见解和态度便至关重要,这等于是给萧望之和厉天润一个非常有力的后盾。
  一念及此,陆沉心悦诚服地说道:“臣明白了。”
  李端颇为欣慰,又道:“当然,朕在这件事上还有一点私心。”
  陆沉斟酌道:“陛下,其实臣知道自己的爵位和官职升得太快——”
  “与此无关。”
  李端有些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缓缓道:“放眼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和江南望族没有关联的重臣。京城之乱倒了郭王宁乐四家,但是这不代表世族门阀的力量被清扫一空,毕竟他们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江北战事连绵不断,朝廷又要逐步推行经界法,朕需要你留在京城震慑那些小人,必要时朕需要你出手杀人稳定局势。”
  “朕希望在死之前,为后继之君、为大齐夯实一个稳固的基础,即便江北战事暂时处于劣势,朕也必须权衡取舍。”
  “皇权更替历来暗藏凶险,尤其是眼下的局势远远谈不上高枕无忧,只可惜朕寿数将尽,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
  “上苍虽薄于朕,可是朕不能因此认命,哪怕只能多活一日,朕也要多做一些事情。”
  陆沉神情郑重地说道:“陛下,臣知道该怎么做。”
  李端望着他年轻沉稳的面庞,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正色道:“所以在新君登基之前,朕要你留在京城,扶保大齐江山,以免有人兴风作浪,让大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陆沉,你能不能做到?”
  陆沉再度躬身一礼,伏首道:“陛下,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第477章 【未来】
  齐建武十四年,十一月初十。
  天子降旨,昭告天下,赐太子李宗本监国辅政之权,可随时监管中书、军事院、朝廷各部衙的政务。
  与此同时,天子在这道圣旨中对东宫属官进行了一番调整。
  詹事府詹事由新任翰林学士胡景文兼任,这位胡学士出身寒微,时年四十岁。
  十三年前,他在殿试上以一篇惊艳满朝文臣的策论打动了天子,被当场点为状元,此后便一直在翰林院任职。
  前八年的时间里,胡景文一直按部就班地升官,从五年前开始步步高升,近两年更是完成从翰林院侍讲学士、国子监司业、国子监祭酒到翰林学士的极速升迁。
  毫无疑问,他就是天子一直放在夹带里留给后继之君的股肱之臣。
  除胡景文之外,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的各级官员都有一些新面孔,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是薛若谷。
  这位右相的长子从翰林院修撰一跃成为左春坊左庶子,虽然品阶只是由从六品升为正五品,远远比不上陆沉这种直接擢升超品国侯的怪物,但是左庶子这个官职很有讲究。
  如果将东宫比作一个小朝廷,左庶子便相当于中书宰执。
  这是继左相长子李适之被提拔为礼部左侍郎之后,天子对右相薛南亭一次态度鲜明的嘉赏。
  此外,天子也在圣旨中确定东宫六傅的所有人选。
  加授左相李道彦为太子太师。
  加授右相薛南亭为太子太傅。
  加授荆国公韩灵符为太子太保。
  加授吏部尚书钟乘为太子少师。
  加授军务大臣、京军骁勇大营主帅刘守光为太子少傅。
  加授军务大臣、京军金吾大营主帅陆沉为太子少保。
  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事变动成为京中近来最吸引人的话题。
  历朝历代,皇帝都会给太子东宫配制属官和班底,总不能让太子登基之后连个心腹大臣都没有,但是像李端这样一股脑任命这么多重臣,几乎将大齐朝堂上的菁英全部交给太子的举动,在史书上算得上极其罕见。
  有些人不禁怀疑难道天子的健康状况已经如斯危急?
  只不过李端仍然会召开日常朝会,看起来并无异常,似乎这道圣旨只是提前帮助太子建立威信,再加上织经司对京城的议论没有任何反应,些许谣言很快便烟消云散。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先帝那种人能生出当今天子这样的儿子?”
  山阳侯府,暖阁之内,一身富家翁打扮的陆通拢着双手,神情复杂地感慨。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主动来到京城,一方面父子二人很久没见,他自然有些想念,另一方面他和陆沉有很多大事要商讨,有些话不能通过第三人传递,必须要当面相见。
  陆沉恭敬地斟茶双手奉上,然后坐到对面说道:“元嘉之变以前,陛下和其他皇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唯有富贵二字而已。河洛失陷后,他作为唯一逃到南边的正牌皇子,被迫承担起延续大齐国祚的重任。我不知道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但是我能确认他心中一直有着旁人不能及的责任感,那就是重振大齐国运,不辜负天家历代先祖的期望。”
  “也包括他那个不干好事的父亲?”
  陆通微露讥讽之意,作为一个经历过先帝朝各种混乱丑事的人,同时也是当年河洛宫中那场大火的幕后主使,他对先帝显然没有半点好感。
  陆沉耸耸肩道:“不一定。陛下在南边站稳脚跟很不容易,无数次的妥协和退让不仅没有磨灭他的心志,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强大。换做一般人在身为天子的前提下,很难隐忍十多年,伪燕的张璨就是一个例子。陛下不光有令人惊叹的耐心,手腕和能力同样不凡,那个经界法是足以撼动所有江南望族根基的谋略。与之相比,朝堂上那些权谋争斗真的不值一提。”
  陆通喝了一口暖茶,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独子。
  “父亲,怎么了?”
  陆沉有些不解他满含深意的目光。
  陆通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年初你返京的时候,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你在京城陷入险境,我只能拼着这条老命再做一些事。后来知道你在这边站得很稳,风浪虽大但影响不到你的安全,我便安心在江北看着。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对天子的评价会高到这个程度,这不禁让我想问一句,当初你在来安城里说的话,现在还有几分意义?”
  陆沉微微一怔,回忆汹涌而来。
  那是他从宝台山回来,刚刚得知王家联姻请求的时候,他和陆通有过一次密谈。
  当时他曾经向陆通提出两个请求,其一是以陆家商号的名义悄然招募工匠,其二则是暗中培养更多的人才。
  即便陆沉矢口否认这不是想要造反,但实际上肯定和忠臣所为无关。
  听到父亲的提问,陆沉默然片刻,缓缓道:“平心而论,陛下是一位极其难得的仁厚天子,他对我的赏识和提携不说后无来者,至少称得上前无古人。”
  陆通提醒道:“那是你用性命拼出来的功劳。”
  “是。”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但是也有杨光远杨大帅这样的例子。父亲应该记得,当初我之所以会暗中筹谋准备,就是因为不想成为第二个杨大帅。我可以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前提是站在我面前的是敌人,我永远都无法接受来自背后的冷箭。”
  陆通靠回椅背上,微笑道:“你现在发现当今天子绝非先帝那种蠢货,他对伱青睐有加信任无比,如今更是将你当做心腹看待。朝中文武攻讦你时,他会坚定不移地维护你,从来不会忽视你的功劳,更不会因为你的年纪刻意打压你,让你的每一份付出都有收获。如此种种,他可谓臣子梦寐以求的君上,所以你无法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陆沉轻叹道:“父亲……”
  陆通温和地说道:“不要以为我是在指责你,相反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才会觉得很欣慰。身为父亲,我只是不希望你像那种愚忠之人,成日里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动不动就要杀身成仁。但是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底线,天子对你这般信任,你自然不能暗藏不臣之心。就好比杨家先祖对陆家有恩,杨大帅对我更是倾囊相授,所以他死之后我要替他报仇。”
  他看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为了报恩去杀死先帝,你为了回报而效忠当今天子,虽说你我父子二人的立场看似截然相反,但是我们这样做的根源并无二致。”
  听完这番话,陆沉豁然开朗,心中隐约的一丝疑虑也悉数消失。
  “我明白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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