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44节

  郭家人神容悲戚地望着他。
  陆沉抬手道:“带走吧。留下二百人查封郭宅,抄检所有家财,运送到南衙官署,那里会有人接收清点。”
  一名飞羽营校尉朗声应下。
  陆沉转而看向林溪和厉冰雪,平静地说道:“走吧,下一家。”
  哭声再度在身后响起,陆沉没有任何迟疑,迈步向外走去。
  ……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间八天过去。
  这些天陆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每晚顶多能睡一两个时辰,因为这场叛乱牵扯的官员权贵实在太多,而且大部分犯官身后都是一个宗族,沾亲带故盘根错节。
  如果真按诛九族的准则一路杀下去,恐怕到时候京城得死几十万人。
  譬如左相李道彦的一个孙子娶了宁元福的孙女,薛南亭的一个族侄女嫁给乐钦义的庶子,这两位宰相都不能免俗,更何况其他人?
  陆沉只能数次入宫请示天子,最后划定一个范围,除了主谋、从犯和直接参与当夜叛乱的文官武将之外,余者皆不牵连亲族。
  即便如此,京城各大监牢亦是人满为患,陆沉不得不在西城找了一片空地充作临时监牢。
  随着十日之期的逼近,京城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这次真是人头滚滚啊。”
  北城一座庄园内,兵部尚书丁会捧着茶盏,心有余悸地感叹着。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自然便是刑部左侍郎李适之。
  自从三皇子蛊惑李云义行刺陆沉的案子爆发后,李适之被李道彦剥夺所有权柄,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
  如今云开月明,京中局势渐趋稳定,李道彦不可能将长子永远关在府里。
  不是这位老相爷想不想,而是现在他很难做到,李适之如此恭顺本就是和他自己的决定有关系。
  听到丁会的感叹,李适之淡然一笑。
  丁会意犹未尽地说道:“还好世兄派人提醒,那天王晏只是稍稍漏了一点口风,我便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否则被他们拖着下水,此刻也肯定被关在织经司的大牢里。”
  李适之悠悠道:“伱又何必自谦?就算我不派人提醒,你也知道该怎么做,毕竟我将那条线交托在你手上。他既然坚定地站在陛下那一边,你也肯定明白其中的道理。”
  丁会笑了笑,颔首道:“这倒也是。其实当初世兄让我去和他联系的时候,我以为世兄会像王晏等人一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没想到世兄是要他向陛下尽忠。”
  “因为没人能战胜现在的陛下。”
  李适之轻轻一叹,眉眼微倦:“陛下只需要提前调来万余边军,京军这些人便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更不必说京军内部也有很多人忠心耿耿。我先前暗中挑唆他们,无非是想看看陛下的底线,顺便让陛下和他们厮杀一场而已。如今朝堂军中百废待兴,郭从义和王晏这些平庸之辈终于让出位置,势必会有一场权力的重新分配,很多人都有机会往上走。”
  丁会心中一动,热切地说道:“那在世兄看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李适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什么都不做。”
  丁会略显不解。
  李适之从容地说道:“难道王晏等人的下场还没有让你清醒过来?陛下现在就是一头垂暮之年的老虎,虽然垂垂老矣,但他仍然可以轻易杀死任何想要撩拨虎须的人,而且为了后继之君的皇位稳固,他甚至会抛出一些诱饵,等着心怀不轨的人跳进去。所以,我们只需要安心地等待,陛下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收起过往十几年的心态,安安分分做一个忠臣、纯臣、能臣。”
  丁会那颗热切的心沉静下来,他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世兄,那次你说陛下至多……”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我在宫里有一个可靠的眼线,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半年有明显加剧的趋势,所以我断定陛下坚持不了太久的时间。但是你要记住,这段时间虽然不长却会很难熬,因为陛下会扫除一切他认为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危险,所以你要夹紧尾巴老实做人。好在有王晏等人帮我们扛过这道天雷,接下来只要我们不犯蠢,理应不会有事。”
  丁会心中大定,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适之将茶盏轻轻放下,微笑道:“不必心急,陛下百年之后,才是我们真正开始落子的时候。”
  第433章 【但闻落子声】
  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走在恢弘巍峨的皇宫里,厉冰雪对周遭的景致毫无兴趣,看了一眼陆沉的面色,低声道:“这次交差之后,希望陛下能准你休息一段时间。”
  陆沉微笑道:“希望如此,说起来你与师姐何时变得这么亲近?我竟然毫无察觉。”
  厉冰雪不由得想起北伐战事中,她率领飞羽营驰援定风道,与林溪一起并肩作战,阻拦庆聿忠望麾下的景军主力骑兵。
  那是她们第一次没有外人干扰地相处,脱离陆沉的影响观察对方。
  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厉冰雪微微昂起下巴,轻哼一声道:“这是我和林姐姐的秘密,当然不能告诉你。”
  “行,不说便不说。”
  陆沉倒也洒脱。
  厉冰雪话锋一转道:“今日陛下为何要召见我?按说你是清查乱党的负责人,陛下见你一人便可。”
  陆沉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太监,轻声道:“或许是陛下想当面嘉赏你和飞羽营。”
  厉冰雪蹙眉道:“那为何不召见林姐姐?毕竟七星军这次比飞羽营更辛苦。”
  陆沉心里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虽然林溪对此不会介怀,可是依照天子的心思之缜密,而且他知道陆沉和林溪有婚约,按理来说不会故意做出偏颇的决策。
  一念及此,他提醒道:“无论待会发生何事,你莫要激动。”
  “嗯,我明白。”
  厉冰雪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文德殿东暖阁,才知道天子今日不止召见他们,而且他们是最迟赶来的人。
  走进殿内,陆沉望着眼前的景象,略微有些意外。
  天子照例坐在御案之后,殿内有数位重臣,分别是李道彦、薛南亭、秦正、刘守光、张旭、和翰林学士钟乘。
  与以往不同之处,所有臣子都是坐着而非站着,虽然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圆凳,却也是极其罕见的场景。
  御前有座历来是君王对股肱之臣的嘉赏,陆沉以前只见过李道彦有这个待遇。
  张旭身边还有两张圆凳,显然是留给陆沉和厉冰雪的座位。
  陆沉心无旁骛,径直上前行礼道:“启禀陛下,乱党名单已经汇总在此,请陛下过目。”
  他双手举起一本厚厚的卷宗,大太监吕师周连忙接了过去,然后毕恭毕敬地放在御案上。
  李端看了一眼面前的卷宗,旋即温和地说道:“坐。”
  “谢陛下恩典。”
  陆沉和厉冰雪齐声应下。
  李端这才翻开卷宗,脸上并无明显的怒色,一边翻看一边说道:“王晏、郭从义、宁元福、乐钦义、胡海这五人凌迟处死,家中男子一律处以斩刑,女子发卖教坊司,并处罚没家资。”
  “陈学高、左玉山、乐明鸿等三十七人,斩首、抄家、亲眷流放太平州、永世不得录用。”
  “秦之珩、郑连兴、严焕明等五百九十四人,处以绞刑,亲族三代以内不准为官。”
  “另外,着有司彻查德安郭氏、永新王氏、长乐宁氏、兴山乐氏这四家门阀。不止要查他们是否和京中叛乱有关,但凡是作奸犯科、欺良霸善、侵吞田产等等不法之举,皆要严厉查处。”
  “就这样吧。”
  李端合上卷宗,平静的语调传进众人耳中。
  今天他没有征询这些重臣的意见,堂下亦无人提出反对。
  陆沉心中一动,虽然天子没有明言,但是可以预见那四家门阀不死也会扒层皮,极有可能从此衰落。
  江南九大家,一次便倒下四个。
  众人需要时间消化天子这些处置的深意和影响,但是李端显然不会给他们在这个场合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李相和薛相针对朝中各部缺额拟定的名单,朕已经看过了,基本没有问题,只不过还缺了两位尚书。”
  李道彦花眉微扬,恭敬地说道:“事涉部堂重任,理应陛下圣裁。”
  李端这次却诚恳地说道:“李相不必过谦,朕需要你的建议。”
  李道彦沉吟片刻,缓缓道:“禀陛下,吏部尚书一职举足轻重,关系到朝局能否稳定,故此轻忽不得。老臣思量再三,举荐钟学士升任吏部尚书。”
  听闻此言,陆沉不禁看向坐在对面的翰林学士钟乘。
  其人年过四旬,白面短须,目光温和,满身儒雅书卷气。
  翰林学士素有储相之称,正常程序下理应先转礼部尚书,再转吏部尚书,而后可入中书。
  李道彦这个举荐合情合理,虽然稍稍快了一步,但考虑到眼下朝堂的境况,倒也不算唐突。
  李端却没有去看钟乘,定定地看了老人几瞬,随即又望向薛南亭问道:“薛相意下如何?”
  薛南亭沉稳地答道:“臣赞同李相的举荐。”
  李端点了点头,这才对钟乘说道:“钟爱卿,朕将吏部交到伱手上,希望你能用心国事,勤恳自勉。”
  钟乘当即起身行礼道:“臣领旨,陛下谆谆叮嘱,臣必当铭记在心。”
  “关于户部尚书,朕倒是有个人选。”
  李端环视众人,继而道:“永嘉府尹景庆山,多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而且颇有治政之才,恰好荆国公对其颇为称赏,因此朕决定提拔其为户部尚书,众卿家可有异议?”
  自然没人有异议。
  叛乱发生的那一夜,景庆山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时间表明立场,并且派人四处奔走召集力量勤王护驾,虽说他的举动并非影响局势的决定性因素,但是这份忠心非常难得。
  赏罚分明,这是朝廷运行的基本规则。
  李端继续说道:“钟卿家接任吏部,翰林院不可无学士执掌,朕同样有个人选,诸位可以参详一番。”
  李道彦忽地抬头看了天子一眼。
  感知到这位老人复杂的目光,李端放缓语气道:“刑部左侍郎李适之,为官清廉名望颇著,又擅注经释义,其文章功底更是朝野皆知。朕决定由他接任翰林学士一职。”
  此言一出,众人下意识地看向苍老的左相。
  从刑部左侍郎到翰林学士,品级上属于平调,然而这里面的门道非同一般。
  刑部侍郎确实握有大权,但是哪怕升为刑部尚书,很多时候也无法参与朝廷的关键决策。
  换句话说,在两位宰相当政的前提下,六部尚书之中仅有吏部尚书能挤进这个权力核心。
  翰林学士虽然是个清贵官职,暂时无法参与朝堂大事的决策,但它是宣麻拜相的必经之路。
  尤其是在王朝处于平稳状态的时期,不存在一步登天的可能,这道程序不可或缺,钟乘便是一个珠玉在前的例子。
  坐在最下首的厉冰雪忽然有些乏味。
  她知道天子的这些安排肯定暗含深意,朝堂上这些人精此刻肯定在冥思苦想,可她就是兴致寥寥,甚至觉得比不上在府中磨炼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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