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31节
“有。三皇子勾连左相的三孙子李云义,派出精锐刺客当街刺杀山阳侯,万幸他们没有得手。陛下查明此事之后雷霆震怒,褫夺三皇子的亲王之爵,将其贬为奉国中尉,并将其囚禁在秋山巷。李云义被杖责八十,流放二千里。”
厉天润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些纨绔只会让陛下烦心。”
厉良玉附和一声,又道:“最新的消息是,陛下派山阳侯领一万余京营将士前往成州,督促织经司详查和侯玉案有关联的成州官员,同时尝试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
“终究要走到这一步了。”
厉天润语调平静,其实在先前天子用密旨调飞羽营南下的时候,他便大致猜到京中的局势。
厉良玉知晓此中内情,略显担忧地说道:“父亲,京中若是生乱,光凭妹妹的飞羽营恐怕力有不逮。”
厉天润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看问题还不够全面。京军不是铁板一块,否则陛下怎会推动改制?或许有人会狗急跳墙,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敢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走上那条路。其实陛下询问过我的看法,我没有反对,因为有些事拖得越久越麻烦,快刀斩乱麻不失为一条上策。”
厉良玉恭敬地听着,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靖州军是否需要……”
厉天润打断他的话头,沉稳地说道:“陛下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对了,为免冰雪那孩子分心,你莫要将为父的病情告知她,薛神医既然说今岁无忧,为父的病情便不会突然之间恶化。”
虽然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厉天润的神情却极其平静且从容,仿佛是在讲述一件毫不相干的琐事。
厉良玉低下头,应道:“是,父亲。”
厉天润稍稍歇息,随后微微闭上双眼道:“秋天已至,强敌不远矣,靖州军当然要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传令各军主将,本督将在蒙山城召开军议,让他们尽快赶来。”
“遵令!”
厉良玉肃然一礼。
……
永嘉南城,翠玉坊。
一座青烟袅袅的侯爵府邸之内,两位中年男人坐在守卫森严的内书房中,气氛颇为凝重。
“我早就说过,陛下不会收手!”
上将军王晏面色阴冷,语调满含怒意。
坐在他对面的枢密使郭从义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说道:“且消消气。”
王晏沉声道:“眼下已经是火烧眉毛的局势,你居然还有闲情品茶。老郭,不是我非要挑你的刺,你做了近十年枢密使,当初的胆气全都不见了。那天在枢密院大门前,你若强硬地将陆沉压下去,陛下又怎会步步紧逼?”
郭从义将茶盏放下,苦笑道:“如何压下去?虽说那一千骑兵驻扎在城内,但是没有天子的旨意没有枢密院的军令,陆沉就敢以亲卫营的名义随意调动他们,事后陛下根本没提过此事。伱我皆知,陆沉如今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虽说这把刀有可能伤到自身,但是陛下绝对不容许这把刀折在我们的手里。三皇子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又极得许皇后的偏爱,结果如何?他被除爵囚禁,还在王府门前挨了陆沉一记老拳。”
这两位军方巨擘性情截然不同。
郭从义圆滑自如,必要时连唾面自干都不在话下。
虽说这样的性情擅于明哲保身,但是难免失于软弱,这就是他在面对天子时步步退让的根源。
王晏则要强硬许多,无论是当初反对萧望之进入中枢,还是几次三番针对陆沉,他并不在意向世人表露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此刻看着郭从义那张苦瓜一般的老脸,王晏冷声道:“你就准备一直这样被动地忍受?”
郭从义叹道:“陛下占据大势,我等又能如何?”
听闻此言,王晏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是一抹讥讽,缓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郭从义沉思片刻,迟疑道:“陛下的决心很坚定,京军必然会进行大规模的改制与调整,但是我相信陛下不会将我们逼到绝境,毕竟眼下京军大部分力量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果真?”
王晏冷笑两声,继而道:“那我问你,庆丰街刺杀案已经结束,三皇子和李云义等人皆已受到惩治,为何右相依旧没有罢手,孜孜不倦地调查京军各部的具体状况?是,你说的没错,陛下暂时不会大开杀戒,但是右相这么查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查到你我头上。把柄操于人手,你我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生死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郭从义微微色变,但他生性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亮明态度,便勉强笑道:“我觉得你这是思虑过甚。京军的确存在很多问题,但是陛下总不能从上到下杀个干净,否则谁来帮他控制江南十三州的广袤疆域?”
王晏抬手端起自己的茶盏,面无表情地说道:“当初侯玉肯定也是和你类似的想法,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后悔。”
郭从义登时语塞。
王晏继续说道:“侯玉在成州待了十三年,仅仅因为德化侯家在京中帮他活动,拉拢了一批五六品的官员,就能将他的所作所为遮掩得那般严实,导致陛下从头到尾毫无察觉,织经司更是成了摆设,你信吗?”
郭从义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是想说,陛下其实早就知道侯玉的一些问题,只不过因为时机不够成熟,所以陛下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侯玉返京进入中枢再发作。”
王晏轻叹一声,颔首道:“我也是现在才回过味来。你和左相举荐侯玉接任李景达的大将军一职,陛下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难道他不想把这个紧要军职留给边军将帅?再结合之后陛下对京军的一系列手段,我敢断定陛下早就有了对付侯玉的准备。就算没有那个沙州女子出现,陛下只需要随便挑个由头,侯玉的罪证便会暴露。”
郭从义心中泛起一股凉气。
回溯过往,天子的种种谋划确实太过顺利,几乎是瞌睡便有人送上枕头。
李景达调任定州都督就像一个引子,后续所有进展都朝着对天子有利的方向发展,难道这么多变化都是巧合?
王晏放下茶盏,幽幽道:“不过,侯玉就算后悔也没有意义。”
郭从义微微皱眉,欲言又止道:“难道你已经……”
王晏直视着他的双眼,无比坦然地抛出第一道雷。
“没错,我已经派人尾随侯玉而去,他们会在半路扮做山匪杀死他。”
第419章 【洪波涌起】
郭从义明白王晏为何想杀侯玉。
但是他又不明白王晏为何一定要这样做。
侯玉若死于非命,一般人很容易联想到这是天子的安排,毕竟当初在朝会上因为左相和众多朝臣的恳求,天子才不情不愿地饶侯玉一命,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如此一来,或许可以证明天子的仁德之名只是伪装,心狠手辣才是他的本质。
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江南世族必然人人自危,紧紧抱团是唯一的选择。
这股松散却庞大的势力一旦紧密结合在一起,谁也无法断定会爆发出怎样恐怖的力量。
王晏此举分明就是火上浇油。
郭从义神情凝重且肃然,低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晏不答,抬手摩挲着白瓷茶盏,眸中泛起冷厉的光。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郭从义眉头紧皱,语调愈发低沉:“子冉老弟,有些事一旦迈步便没有回头路。”
“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
王晏脸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怒色,恨声道:“当年陛下仅携家眷南下,一无兵马二无地盘,是谁拥护他登基为帝?那时他说的清清楚楚,愿与江南望族共天下,如今才过去短短十四年,他便要亲手毁掉当年的承诺,此乃明君所为?”
“他说不想变成深宫里的聋子瞎子,所以要保持织经司的建制,甚至从朝堂上软言相求,弄得满朝公卿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捏着鼻子承认那等特权衙门的存在。现在织经司化作锋利的爪牙,随时都可置我等于死地!”
“他说薛南亭人才难得,不顾左相和众位尚书的反对,强行将其一步步推入中书,左相最后为了大局只能答应。眼下薛南亭带着那群御史,想方设法要抓住我等的把柄,其目的不言自明。”
“他说萧望之和厉天润是国之干城,一次次给他们加官进爵,继而不断扩充边军的实力。我们都明白边军的重要性,纵然再不情愿也没有在边军的供给上做手脚。可是用江南税赋养起来的边军,已经成为宫里那位陛下对我等赶尽杀绝的底气!”
“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哪一次不是我们在退让?哪一次不是我们在委曲求全?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你告诉我,谁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王晏声音不大,但是这一连串的宣泄就像利箭射入郭从义的心脏,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他只能端起茶盏,原本清新芬芳的茶水此刻却带着浓浓的苦涩。
王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萧望之也好,厉天润也罢,包括那个陆沉在内,他们都觉得是江南世族拖了北伐的后腿,仿佛一日不将我们杀光,大齐便只能偏安一隅。可是我很想问一句,从十四年前陛下登基到现在,我等究竟做过几件破坏大局的事情?”
“边军要钱要粮要人要官职爵位,我等有几次站出来阻止过?”
“陛下违背当年的承诺想收回权柄,我等何时强烈地反抗过?”
“不是我们心怀不轨,是宫里那位陛下逼着我们走上那条路!”
最后一句话,王晏说得斩钉截铁,同时将他的目的表露无疑。
郭从义目光沉郁,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过后,他满心艰涩地说道:“依我对陛下的了解,他不可能没有防备,这个时候让陆沉前往成州更像是一个诱饵。”
王晏简明扼要地说道:“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收到江北的飞鸽传书,这说明靖州军和淮州军一切如常。”
郭从义对此并无怀疑,倘若边军真有大规模的调动,不可能做到瞒过所有人,他和王晏定然能提前知晓。
他心中百折千回,迟疑道:“倘若我们能够成事,后续又将如何处置?边军已然势成,届时很有可能造成大齐的分裂。”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缓步走进内书房,淡然道:“枢密何必忧心?陛下已经为我们做好了铺垫。”
郭从义抬头望去,只见吏部尚书宁元福面带笑意走到对面坐下。
他望着对面的两位实权高官,心中已然明悟,很显然这两人早已达成默契的共识,便问道:“宁尚书此言何意?”
宁元福不慌不忙地说道:“枢密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我和上将军从未想过阴谋作乱。后世史家会说,本朝建武十四年秋,大皇子李宗朝因为无缘储君之位怀恨在心,勾结禁军将领谋害天子。郭枢密和上将军等人惊闻噩耗,随即起兵诛灭叛逆,然则陛下不幸于宫中驾崩,大皇子落败自尽,最终满朝文武拥护皇后所出之三皇子登基为帝。”
郭从义微微一怔。
望着宁元福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由得暗暗感叹还是这些读书人脸皮更厚,自己实在是望尘莫及。
他始终无法像宁元福这般轻松,缓缓道:“可是陆沉……”
王晏打断他的话说道:“枢密大人,陛下若是想用陆沉的离去作为诱饵,那么陆沉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去成州,否则谁会掉入这个陷阱?退一万步说,陆沉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瞒过我们所有的眼线,他手里也只有两千骑兵,难道数万京军将士还挡不住区区两千骑兵?”
郭从义勉强一笑,他身为枢密使,对于边疆战事的细节研究得很深,当然明白陆沉手里的锐士营是能正面战胜景军铁骑的精锐虎贲,两千人看似不多,谁知道在陆沉的手中可以发挥多大的作用?
宁元福诚恳地说道:“枢密大人,陛下并非算无遗策,他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说不定我们这半年的退让给了陛下一个错觉,让他以为我们早已失去反抗的勇气,只会跪地求饶任人宰割。哪怕这只是陛下的陷阱,他为了引诱我们犯错也必须要露出破绽,否则谁会上当呢?”
王晏顺势接过话头,凛然道:“陷阱不代表没有机会,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引颈待戮。想想侯玉的下场,你就应该明白陛下的决心。不砍下我们的脑袋,他如何能够将朝野内外的权柄攥在掌心里?”
郭从义正色道:“二位莫急,我们同气连枝,自然应该共同进退。只是兹事体大,我觉得有必要考虑到老相爷的态度。”
“老相爷?”
宁元福轻声一叹,失落地说道:“莫非枢密大人还没有看明白,老相爷已经决定站在陛下那一边,否则他怎么可能主动供出三皇子和李云义这对幕后主使?更不必说过往这几年里,老相爷一次又一次对陛下让步,只为保住他们锦麟李氏的权力和地位,压根不在意我等世家的利益。好几次若非老相爷主动退让,陛下又怎会拥有眼下的优势?”
郭从义皱眉道:“你想将李家排除在外?”
“左相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值得我们信任。”
王晏的态度更加直接,冷冷道:“如果你让他知晓此事,我敢保证他马上就会入宫禀报。”
“倒也不至于此。”宁元福身为吏部尚书,对于李道彦肯定有着发自肺腑的尊重和畏惧,随即解释道:“我们无法断定老相爷的心思,最好便是不要让他牵扯进来。其实李适之原先想过一些对抗陛下的手段,虽然不算很激进但未必没有效果,只可惜老相爷察觉到端倪,轻描淡写便解除了李适之的权力,让他待在府中静养,实则完全切断他和我们的联系。基于这样的状况,我认为可以直接绕过李家。”
郭从义依旧迟疑不定。
要知道他们现在商议的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实质上的造反之举,这可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
王晏见状便说道:“郭兄,行或不行,你总得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