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27节

  那些禁卫明面上是来保护他,实则更多是在监视并且押送他收拾包袱前往秋山巷,保证他在无法联系外界的情况下进入幽禁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这支充斥着凝重气氛的队伍进入修德坊,再穿过两条街便将抵达建王府。
  出乎三皇子的意料,陆沉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未曾出现他想象中的冷嘲热讽。
  他终于忍不住讥讽道:“山阳侯真是胸怀广阔,居然还有心情一路相送。”
  他这句话显然有点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但是对于一个从亲王变成奉国中尉、半天时间便失去一切的皇子来说,他没有当场疯掉便已经是自我催眠的结果,又怎会畏惧身边这个年轻武勋?
  陆沉淡漠地说道:“只想近距离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三皇子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出来了?”
  陆沉道:“可能不是很准确,但大概看出来了。”
  三皇子便问道:“那我是怎样一个人?”
  陆沉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一股怒意迅疾冲上三皇子的脑门,从小到大他何时听过这种当面的羞辱?
  依靠许皇后的宠爱和后族的支持,再加上平时刻意扮出骄横霸道的姿态,三皇子这些年在京中可谓天字第一号纨绔,就连李云义那种身份在他面前亦是毕恭毕敬,身边的清客文士更是人人都有一手马屁功夫。
  但是此时此刻,陆沉就敢当面骂他是一个蠢货。
  三皇子强行压制心中的怒气,寒声道:“你只是命好而已,否则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虽说他确实提前做好陷害老大的准备,但他没想过陆沉能在庆丰街上活下来,那五名刺客和数十名死士是他这么多年暗中发展的全部势力,更何况还有阴千绝这等靡费甚巨请来的绝顶高手。
  三皇子更希望陆沉丧命,那样二皇子就会丧失最大的助力,届时再将刺杀陆沉的罪名扣在大皇子头上,如此便是大功告成。
  “命好?”
  陆沉神情漠然,继而道:“你生下来便是亲王之子,没过几年又成为皇子,什么都没做就有了极其尊贵的身份,普通人就算穷尽一生也看不到你所处的阶层。有个词叫做德不配位,用来形容你极其合适,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脸嘲笑别人仅仅是命好。”
  三皇子轻蔑地说道:“如果你以为这些废话就能让我如坐针毡,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废话……看来伱依旧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陆沉摇了摇头,然后冷声道:“就算你侥幸得手,我真的死在庆丰街上,你也没有半点希望觊觎储君之位。”
  这句话毫无疑问戳到三皇子心中的伤疤。
  他不知从何时起便有了争储的想法,起初只敢将这个念头深藏心底,连在许皇后面前都不敢吐露半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天子始终没有明确储君的人选,三皇子心里的欲望便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等他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大皇子的缺陷,欲望便转化为充足的动力,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培植亲信,并且想方设法提前布置伏手。
  三皇子压制住心中沸腾的思绪,寒声道:“成王败寇而已。”
  陆沉没有见好就收,直白地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能坐上那个位置,你只会变成昏君、暴君、亡国之君,连当今陛下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你的自信,只是觉得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明明只会玩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暗手段,却认为自己有匡扶社稷重振河山的才干,呵呵。”
  “够了!”
  三皇子脸色铁青,咬牙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话之间,建王府已经近在眼前。
  陆沉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皇子,双眼微眯道:“我知道你不服气,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何我会认为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三皇子当然不想听,可他不愿在这个厌憎的同龄人面前露怯,当即冷厉地望着对方。
  陆沉负手而立,语气不紧不慢。
  “如今大齐虽然在南方站稳脚跟,但是北边的敌人依旧在虎视眈眈,你身为天家皇子,对我这样为国舍命的武将不说交好,反倒因为一己之私想要置我于死地,你可曾想过我若死在京城,边军将士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一旦强敌再度来犯,他们在看到我的下场之后,还有几人愿意精忠报国?对于大齐而言,你这是不忠。”
  “陛下对你何其关爱,明知道你这些年没做过一样正经事,在京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也没有因此将你舍弃,反而时时教导训诫,希望你能走上正道。然而你根本不顾念陛下的艰难,自行其事肆意妄为,险些便让大齐朝堂陷入内乱,这便是不孝。”
  “大殿下和二殿下待你不薄,尤其是大殿下,虽说他的性情确实存在一些缺陷,可他对你足以称得上长兄表率,然而你却想方设法陷害他,甚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嫁祸给他死罪。不求你做到兄友弟恭,可你连最基本的良知和底线都没有,简直是不仁不义几近于禽兽。”
  陆沉一句一句砸在三皇子脸上,虽然三皇子还能维持冷静,但从他的脸色已经能看出他愤怒到了极点。
  “最让我觉得可笑又可悲的是,你居然妄想和江南世族坐在一条船上。难道你不知道陛下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怎样的考量?他担心百年之后新君压不住江南世族,所以竭尽全力削弱他们的势力,只为让大齐的江山更加稳固。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以为有江南世族的支持就能成为储君,陛下怎么可能选你?”
  陆沉始终淡漠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讥讽的冷笑,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觊觎那个位置?”
  三皇子的呼吸变得很粗,双眼逐渐泛红,狞笑道:“我听说你有六个亲兵死了?死得好啊。只可惜死的不够多,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你在意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我希望那一天不会太遥远。”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也笑了起来,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三皇子没有接过话头,他知道自己那番话必然会激怒陆沉,可是被对方当面羞辱得体无完肤,他委实忍不下那口恶气。
  陆沉缓缓道:“从前有个人想要报仇,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掣肘,他没办法去找那个仇人,于是他耐心地等了十年,最终成功杀死仇人。这个故事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皇子自然明白这个所谓的故事暗含的深意,他不禁讥笑道:“你也配叫做君子?”
  陆沉将袖子朝上提了提,轻声道:“这次入京之前,家父希望我能改一改脾气,要做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这样才好在京城生活。我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去做,发现这样真的不行,因为有些人不体会一下拳头的厉害,他就弄不清楚眼前的局势。”
  “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话音尚未落地,三皇子便见一只拳头出现在自己的身前。
  “砰!”
  陆沉一拳锤在三皇子的胸口,只见三皇子瞬间倒飞而去,落在建王府的台阶边缘。
  远处,陆沉的亲兵神情肃穆地望着这一幕。
  他们已经知道三皇子的下场,虽然他们无法替死去的兄弟做主,但是他们明白在当今的世道里,陆沉能为大家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限。
  可是眼前……
  他们沉肃地看着,脸上没有兴高采烈的表情,只有一股激昂的热血在心中翻涌。
  另一边,亲自带队的禁军主将沈玉来看到陆沉陡然出手的时候,不禁唬了一大跳,因为他知道陆沉的武功有多高,这一拳打下去,三皇子不死也会重伤。
  但他只迈出一步就停下身形,因为他能看出来陆沉没有动用内劲,显然这位年轻国侯也知道轻重。
  沈玉来想起方才天子的叮嘱,不由得轻叹一声,然后对身边的禁卫们低声说道:“今天你们看到的所有事情,不许对外泄露一个字,否则军法从事。”
  禁卫们纷纷应下,望着前方千载难逢的场景,既震惊于山阳侯的胆气雄壮,又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痛快。
  陆沉这一拳虽然没有动用内劲,但是他的骨头太硬力气太大,三皇子只觉五脏六腑犹如移位一般。
  他挣扎着爬起来,死死盯着陆沉,目眦欲裂地说道:“陆沉,我必杀你!”
  陆沉当然清楚分寸,既然他已经在朝堂上对天子让步,眼下便不会将三皇子打出一个好歹导致前功尽弃。
  但是他也明白天子那句“准奏”的含义,天子显然同意他稍稍出口恶气,远处没有动静的禁卫便是明证。
  陆沉收回拳头,一字字道:“我等着你。”
  第414章 【故情似纸】
  在大齐臣民看来,当今天子毫无疑问堪称一代明君。
  勤勉尽心、治政有方、不兴土木、深知民间疾苦,这便是天子十四年来留给世人的印象。
  即便是那些处于斗争之中的江南世族,抛开和天子之间的矛盾,他们也不得不称赞一声陛下圣明。
  相较于先帝朝后宫的佳丽如云,李端的后宫甚至称得上冷清。
  除了必须存在的皇后和几位一品嫔妃之外,李端并未广纳天下美人,他的精力都放在外朝的繁杂事务上。
  帝后二人的故事在坊间颇为引人艳羡,许皇后虽然有着底蕴很深的娘家,却从来没有插手过朝政,只是一心一意地帮天子打理后宫,再就是用许家的银钱、以天子的名义广做善事,因而在世人心中的名声极好,素来有贤后之美誉。
  如此明君贤后,想来必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帝后之间的确属于这种和谐的状态,但是今夜的慈宁宫注定与祥和无缘。
  宫女们皆已屏退,内殿便只有帝后二人。
  李端坐在长榻上,望着屈膝跪在地上的许皇后,放缓语气道:“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如此?起来再说。”
  许皇后抬眼望着天子,哀声道:“臣妾没有管教好宗简那孩子,以至于他做下如此荒唐的事情,令陛下颜面无光。一切过错皆在妾身,陛下纵要废后,臣妾亦无半句怨言。”
  皇后虽已年近四旬,但是因为保养得极好,看起来更像是三旬左右。
  她的容貌生得极好,只是二十年相处下来,即便美如天仙也会有乏味的一天,更何况李端本就无心沉迷美色。
  只不过看着这张面庞,李端便会想起这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当年因为不被先帝所喜,他在河洛城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光,是许皇后给了他贴心的抚慰和尽力的支持。后来也是依靠许家出力,李端才能离开河洛城在外做事,因此侥幸躲过元嘉之变的殃及,成为唯一一个逃到江南的成年皇子。
  刚刚登基那几年,内忧外患悉数摆在李端面前,除了许皇后没人知道他究竟承担着怎样的压力。
  那时候许皇后便是他的港湾和后盾,能让他排解烦恼和忧愁,以最好的状态去应对朝堂上的纷纷扰扰。
  曾几何时,李端十分感念上苍能让他遇到这样一位良人。
  只是当三位皇子逐渐成年的时候,李端发现许皇后的偏心有些明显,二皇子暂且不提,她对三皇子的宠爱远远超过大皇子。
  起初李端只当这是偏心幼子的表现,应该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后族的力量明显靠向三皇子时,李端便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于是他开始有意打压许家的势力。
  这就是陆沉入京之后,几乎没有接触到后族势力的原因。
  当然李端不能做得太过分,毕竟许皇后和三皇子明面上没有逾越的举动,因此他只是限制许家在朝堂上的力量,并未阻止他们以正当的手段购买田产和经营商铺。
  许家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实权却极为富庶,给了三皇子很大的助力。
  否则仅凭三皇子自身的实力如何养得起出现在庆丰街上的死士?
  一念及此,原本因为许皇后哀切姿态有些心软的李端目光微冷,淡淡道:“关于宗简的问题,朕与皇后都有责任,岂能怪罪于你一人?如今他已受到应有的惩处,此事到此为止,皇后不必太过伤神,朕不会怪你。”
  相伴二十余载,许皇后深知天子的性情,一听便知他心意已决。
  然而想到连入宫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禁卫押去秋山巷的幼子,她眼眶中泛起泪花,恳求道:“陛下,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求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给宗简一次机会。”
  “给他一次机会?”
  李端面色微沉,寒声道:“皇后可知他究竟做了何事?朕这两年费尽心思削弱南方门阀的实力,老三却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甚至想要用陆沉的性命去讨好那些人,他心里可曾想过朕这个父亲?平素他胡作非为,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对他太过严苛。若是早知道他会如此放肆,朕当年便不会封他亲王之爵!”
  许皇后神色凄苦,缓缓道:“臣妾不敢为他辩驳,陛下褫夺他的亲王爵位,臣妾亦觉得理应如此。可是,秋山巷那种地方能把活人逼疯,宗简又是执拗性子,时间一长怕是会彻底毁了他。陛下,其他惩治的手段皆可用,唯独将他圈禁这一条,臣妾恳请陛下再做思量。臣妾……臣妾委实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陛下。”
  眼泪从她脸颊上滑落。
  李端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以三皇子的性格,被圈禁在秋山巷会有怎样的下场,心里未尝没有一丝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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