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00节

  乐明鸿望着这一幕只觉心中满是苦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陆沉之间的差距。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他和左玉山对望一眼,两人都不禁露出颓败之色。
  陆沉没有给他们啰嗦的机会,当场宣布由他带来的三名边军武将接任空出来的三个都尉职位,这是天子先前定下的京军和边军武将对换之策,乐明鸿等人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此,整军初定。
  ……
  京城,平南坊,李氏大宅。
  锦麟堂中,左相李道彦靠在榻上,缓缓说道:“今日陆沉去了东郊,此事你可知道?”
  李适之垂首答道:“回父亲,儿子知道。”
  李道彦带着几分狡黠说道:“要不要跟为父打个赌?”
  李适之一怔,他极少见到老父亲会出现这种神情,仿佛现在年近七旬还带着几分幼儿的心态。
  李道彦继续说道:“为父赌陆沉能够一日收服军心,并且初步完成对那三支京军的改造。”
  李适之勉强一笑,附和道:“儿子怎敢与父亲打赌,不过山阳侯极擅治军,想来这点事情对他不难。”
  李道彦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意味深长地说道:“为父知道你对一些事不满,尤其是侯玉那桩案子,为父没有出面为他说话。只不过……做人做事都要恪守底线,侯玉越过那道界线,这世上便没有人能救他。”
  堂内的气氛略显沉肃。
  李适之心里明白,老父亲这番话其实是在暗中点拨他。
  片刻之后,他淡淡道:“父亲,势不由人,如之奈何?”
  何谓势?
  当然是指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李家身为江南世族之首,很多时候不能只顾及自身的利益,否则必然会被那些拥趸抛弃。
  世族门阀的兴衰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李道彦望着长子平静的面庞,不由得轻叹一声道:“将时间倒推回五年之前,为父或许会支持你的看法,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该退的时候必须要退。”
  直到现在为止,李道彦仍然尝试用温和的方式改变长子的想法。
  李适之长吁一口气,缓缓道:“父亲,陛下用陆沉做刀,这把刀的确锋芒毕露,一般人不敢直面应对。但是这把刀太过锋利刚直,一者有自断之忧,二者也可能伤到握刀的人。”
  李道彦轻声道:“即便如此,这把刀也有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能力。为父不想去窥探你的隐秘,也不再计较你在先前那些事情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现在是你以及李家抽身的最后机会。”
  “适之,莫要自误。”
  望着老父恳切的目光,李适之沉默良久,问道:“父亲,值此风起云涌之际,李家怎能做到置身事外?”
  听出他语气有所松动,李道彦不禁面露微笑,淡然道:“这一点你无需操心,为父自会料理妥当。适之,为父培养你二十多年,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便是希望你能够在为父死后,扛起锦麟李氏的家业。”
  李适之点头道:“儿子明白。”
  李道彦欣慰地说道:“今天咱们爷俩不谈朝堂大局,不说天下大势,只说说自家事。为父虽然老迈,还能坚持一年半载,自会帮你解决外面那些麻烦,将一个干干净净的锦麟李氏交到你手中。望你能以家族前途为重,静下心来走得稳当一些。”
  李适之心中一沉,起身拱手道:“谨遵父亲之命。”
  李道彦挥挥手道:“去罢,回去好好想一想。”
  李适之行礼告退。
  李道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昏花的老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李适之身为他的长子,早就和锦麟李氏形同一体,就算李道彦有大义灭亲的能力,他也没办法做出那个决定,因为那会让整个锦麟李氏的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世人眼中的李适之仍旧是那个温文尔雅、内敛沉稳的刑部侍郎,李道彦却隐隐察觉到这个长子在悄然之间,已经具备影响京城格局的能力。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只是……现在再想改变继承人已经太晚了。
  一念及此,老者望着门外昏黄的阳光,发出一声黯然的叹息。
  第380章 【诛心之火】
  李适之缓步回到居住的东苑。
  从表面上来看,这位刑部侍郎的脸色看起来很正常,似乎并未因为李道彦的直白之语方寸大乱。
  来到内书房,李适之给自己泡了一杯竹海金茗,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茶香袅袅,静谧优雅。
  他很清楚老父亲的能力和手腕,这座京城里能瞒过他老人家的事情不多,更遑论他经营一辈子的李家。
  换而言之,李道彦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李适之的秘密,只是囿于两人无法割裂的关系,以及他现在的年纪和京中局势,无法做出强而有力的应对,只能采取温和的方式进行委婉的劝说。
  李适之不会因此窃窃自喜,相反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道彦的态度很明确,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凶险时刻,李家尽量什么都不做,要在天子和江南世族之间找到一个着力的平衡点。
  简单点说,大抵就是一个补锅匠的角色。
  但是李适之知道这里面蕴含的风险。
  这些年他暗中和江南世族走得很近,尤其是盘踞在大齐权力中上层的其他八大家,通过利益交换和李家的影响力,他与这些门阀世族建立起非常紧密的关系,对他们的心思称得上了如指掌。
  江南世族和史书上那些门阀有一个较为显著的区别,他们对军权的渗透比较深。
  自李端在永嘉城登基开始,京军便和江南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层关系愈发深入。
  如今李端要对京军势力格局下手,必然会侵占甚至剥夺江南世族手中的权力,这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
  对于李家来说,想要在这个时候站在岸上旁观,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的选择。
  “父亲,儿子明白您的苦衷,但是很多时候危险同样意味着机遇,这件事并没有您想得那么复杂。”
  李适之喃喃自语,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他就这样静坐良久。
  天色昏暗之时,心腹李锦山走进内书房,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拜见侍郎大人!”
  男子毕恭毕敬地行礼。
  他叫钟昶,现为刑部都官司掌固,乃是这次刑部派去协助陆沉调查侯玉案的高手之一。
  李适之缓缓抬眼望着他,问道:“案子查得如何?”
  钟昶垂首答道:“回大人,应该有些进展,不过下官只负责其中一部分卷宗的审阅,因此无法得知全貌。”
  李适之沉吟道:“本官一直很看重你,这次派你去协助山阳侯查案,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切莫让人小瞧刑部的办事能力。”
  “下官谨记大人嘱托。”
  钟昶躬身一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从中做些手脚?”
  李适之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钟昶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说道:“下官愚昧,还望大人宽恕。”
  “好好做事,用心做事,其他东西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李适之提点一句,然后平静地说道:“下去罢。”
  “是,大人。”
  钟昶行礼告退。
  李锦山将其送走,再回来时表情略显沉肃。
  “老爷,南安侯这些天过得十分煎熬,他已经让人送来几次口信,恳请老爷能够施以援手,尽量保住他的大将军之位。”
  纵然此刻书房内没有旁人,周遭也不可能存在窥探的目光,李锦山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
  侯玉如今名义上是在侯府养伤,实则和圈禁无异,但是天子不能做得太苛刻,因此只是让禁军对侯府外围进行管控,远远达不到密不透风的程度。
  以李家在永嘉城内的实力和底蕴,想要和南安侯府建立联系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大将军之位?”
  李适之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缓缓道:“他在成州那种边陲之地待久了,果真养成这种愚蠢的脾性,殊不知这次他能保命就算是不错的结局。”
  李锦山与旁人不同,他是李适之最看重的心腹,自然不需要太过谨慎,闻言便提醒道:“老爷,南安侯在军中的人脉不浅。”
  李适之颔首道:“所以他死不了。你派人告诉他,这盘棋才刚刚开始,眼下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耐心等待。”
  李锦山垂首应下。
  李适之望着大案上柔和的烛光,又道:“等陛下和陆沉将这团火烧得更旺一些,很多人都难以承受的时候,自然有他出手的机会。”
  李锦山双眼一亮,敬服地说道:“小人明白了。”
  ……
  入夜,山阳侯府。
  偏厅之内,摆着一桌简单的席面。
  洛九九坐在南面,一边小口吃着饭菜,一边打量着对面大快朵颐的陆沉。
  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陆沉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遂将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扒拉干净,然后拿起旁边的帕子擦擦嘴,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杯清茶,对洛九九说道:“你的饭量也不小。”
  洛九九一怔,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好歹是堂堂国侯,我还听说你们陆家颇为富庶,何必这么小气。”
  陆沉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说道:“我本以为伱今天会偷溜出去,没想到你能够忍住待在府里,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尉迟归已经解除洛九九脉门上的禁制,在陆沉不在家的前提下,以她的武功想要跑出去确实不是一件难事。
  洛九九却道:“我为何要冒险出门?”
  陆沉道:“此言何意?”
  洛九九微微扬眉道:“我虽然不懂你们齐国朝廷的门道,却也知道侯玉的案子让很多人纠结。如果能够杀了我,虽然你们那位皇帝陛下肯定会很生气,但是也会彻底断绝齐国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的可能性。到了那个时候,再因为无辜惨死的沙州人去治罪侯玉,显然是毫无必要的举动。”
  这番话让陆沉略感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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