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93节

  一念及此,丁会有些慌乱地说道:“启奏陛下,臣岂敢胡乱指责亲王。臣只是觉得墨苑的一干人等嫌疑太重,理应将他们全部缉拿,待有司查明之后再行释放。在此期间,墨苑理应暂时闭门谢客,直到行刺南安侯的刺客落网。”
  便在这时,右相薛南亭皱眉道:“依丁尚书之言,万一这刺客抓不到,墨苑从此就不能开门迎客?”
  刑部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波澜不惊地望着脚边的金砖地面,心里渐渐飘起一抹失望。
  他在入宫之前特地和丁会交代过,今日只需要咬死墨苑的管事和护卫们,一旦将调查此案的权力从织经司手里拿过来,无论刑部还是大理寺出马,后续都有极大的操作空间。
  偏偏这家伙喜欢自作主张,非要画蛇添足关停墨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面对薛南亭的抽冷子一击,丁会强作镇定地回道:“薛相言之有理,是下官思虑不周,其实只要能查明墨苑的一干人等和刺杀案没有关系,那么墨苑自然就能洗脱嫌疑重新开门。”
  虽然他口风转得及时,但是经过薛南亭这么一打岔,他的锐气已经不复方才。
  此刻又有一名官员站出来,依旧是冲着丁会而来。
  其人名叫戚维礼,官居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主官为大理寺卿褚大年,因为这位褚大人近来身体抱恙,寺务皆由戚维礼和另外一位少卿吴之盛共掌。
  戚维礼脸型瘦长双眉微吊,兼之长期主掌刑狱和审案,整个人的气质略显阴冷,一看便知不是那种易于之辈。
  他出班向天子请奏,然后对丁会说道:“丁尚书,南安侯遇刺之案虽然和墨苑有牵连,但是有嫌疑的人明显不止于此。下官委实不理解,尚书大人为何要死死追着墨苑不放。”
  朝堂之上每个人都有立场,很多时候却像雾里看花,不到最后时刻无法分辨对方的真实目的。
  譬如现在,戚维礼的陈述在一些大臣看来似乎是在为二皇子解围,丁会却知道并非如此,因为他和戚维礼本来就是李适之身边最核心圈子里的人。
  戚维礼的及时出面让丁会暗暗松了口气,他虽然对左相李道彦极其尊重,但真正畏惧的人是薛南亭,因为那位右相最擅长寻找对手话语中的漏洞,并且当场就能让人下不来台,这些年在他手上吃过亏的朝臣不知凡几。
  此刻他顺势转向戚维礼,问道:“戚大人此言何意?”
  戚维礼冷声道:“先前秦提举说过,昨夜在墨苑的宴席上,山阳侯和南安侯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冲突,若非相王殿下及时赶到阻止,两位国侯便要刀剑相向。郭枢密,敢问此事是否为真?”
  朝会进行到此时,身为昨夜宴席的发起者,枢密使郭从义一直像个透明人,似乎打定主意不掺和这些事情。
  听到戚维礼的询问,郭从义不紧不慢地说道:“确有此事。不过在本官看来,他们都是行伍中人,性情直爽从不虚饰,加上又喝了不少酒,一时激动便想比武切磋实属寻常。即便相王殿下没来,当时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戚少卿切莫多想。”
  “多谢枢密大人解惑。”
  戚维礼拱手一礼,随即却冷冰冰地说道:“丁尚书方才细论这桩刺杀案的诡谲之处,下官赞同他对刺客的分析,其人必然有内应协助,否则无法毫无阻碍地接近南安侯,事后又能顺利逃脱。但是,知道这些信息不止有墨苑的人,山阳侯陆大将军的嫌疑同样不能免除!”
  此言一出,龙椅上的天子终于眉头微皱。
  他望着这位长相不太讨喜的大理寺少卿,沉声道:“戚卿家是在指控山阳侯?”
  戚维礼面无惧色,昂首道:“陛下,臣这是合理的怀疑。倘若墨苑的人存在勾结刺客的嫌疑,山阳侯同样需要接受朝廷的调查!”
  至此,二皇子和陆沉终于成为一对难兄难弟。
  群臣纷纷向陆沉望去,然而令他们有些失望和惊讶的是,视线中的年轻国侯既无怒色,亦无半分惶恐之意。
  反而……看起来似乎在神游物外。
  陆沉不是在故作姿态,其实从丁会跳出来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暗中分析从昨天到现在的所有事情。
  昨夜薛素素在侍奉他沐浴的时候,他就在想一个问题,侯玉为何要主动挑衅?
  今日全程旁观这几位大臣的表演,陆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的推演。
  面对满殿大臣的注目礼,他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心中默默念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第371章 【功亏一篑】
  从昨天到现在,短短一天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对于陆沉而言,假如抛开红衣女子这个意外因素的干扰,整件事的脉络登时变得十分清晰。
  昨日他初临南衙,并未直接给乐明鸿等三位都指挥使一个下马威,反而是用怀柔的手段奠定一个友好交流的基础。
  因为他这种温和的态度,郭从义以及他背后的江南世族做出错误的判断,在原本只是一场简单交际的私人宴席上,迫不及待地让傅阳子抛出第一份诱饵。
  他们想用江南十三州广袤的疆域,给广陵陆家送上一份价值连城的厚礼,从而将陆沉拉拢到一起。
  但是陆沉用那只砸在傅阳子脸上的酒杯表明态度,江南世族便动用了第二套预案,让侯玉在席间强硬挑衅陆沉继而发生冲突。
  如此一来,二皇子肯定会出现,侯玉也能找到机会留在墨苑。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侯玉提前安排好的刺客便会登场,用一出苦肉计将二皇子和陆沉拖下水。
  问题在于其中出了意外,侯玉怎么也没想到洛九九在墨苑里面也有眼线,赶在他安排好的刺客之前动手,险些便取了他的性命。
  也正因为洛九九的横插一手,导致局面变得对侯玉更加有利,因此他能安心回府养伤,将针对二皇子和陆沉的任务交托给其他人。
  陆沉先前之所以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就是因为洛九九的出现导致一些事纠缠不清,等他将这个意外因素剔除之后,局面瞬间便豁然开朗。
  此刻听到戚维礼正义凛然的控诉,陆沉不慌不忙地看了对方一眼。
  朝臣对于陆沉的印象,除了战功赫赫之外,最深刻的应该是前不久的那场小规模朝会上,这位年轻国侯当场挖坑、侯玉无比精准地跳进去,那一幕遂成为朝野上下的轶事,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表达过惊叹之意。
  或许侯玉昨夜突然发作,跟这件事也有一定的关系。
  人们更加好奇,面对戚维礼丝毫不留情面的质疑,这位年方弱冠的国侯又会如何应对?
  陆沉不疾不徐地出班上前一步,没有再去看戚维礼那双吊梢眉,只望着龙椅上的道:“启奏陛下,戚少卿言之有理,臣确实存在一定的嫌疑。既然如此,便请陛下下旨织经司,将臣和墨苑一干人等仔细审查,也好还臣等一个清白。”
  戚维礼眉尖微皱,他没有想到昨夜无比暴躁的陆沉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竟然没有一丁点火气。
  龙椅之上,李端静静地望着神态诚恳的陆沉。
  对于这个年轻臣子,他心中的满意难以言说,尤其是昨夜得知他在墨苑的反应后,更是不禁生出当浮一大白的情绪。
  陆沉砸在傅阳子脸上的那只酒杯,让天子感觉到无比快意,仿佛这十多年来的隐忍和憋闷一朝宣泄。
  更不必说陆沉在军事上的才华,这样的人才足以当得起新君的辅弼之臣。
  想到这儿,李端温和地说道:“那便让织经司好好查一查。”
  秦正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文德殿内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抬眼望去,只见是御史大夫楚怀仲。
  御史大夫乃是御史台的主官,素来有宪台之尊称,掌朝中监察弹劾之权。
  楚怀仲论资历仅次于左相李道彦和礼部尚书谢珍,在朝中拥有不少门人,譬如极受天子器重的御史中丞许佐便是他的得意弟子。
  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楚怀仲近些年来已经极少亲自出手弹劾朝臣,主要是到了他这个地位,一旦出手必然是对准六部尚书这个级别甚至以上的重臣,所以不会轻举妄动。
  这也是陆沉过去很少注意到这位宪台大人的原因。
  此刻见楚怀仲出面,天子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面上仍旧和善地说道:“楚老大人直言便是。”
  楚怀仲稍稍沉吟,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老臣认为南安侯遇刺一案,若是交由织经司审查恐怕不妥。”
  李端望着仿佛霎时间格外安静的朝堂,缓缓道:“不妥?”
  楚怀仲颔首道:“事涉两位国侯、一位皇子以及墨苑的那么多人,织经司无论管辖范围还是品阶都不足以承担这个重任。依照朝廷规制,此案理应由刑部负责侦缉、大理寺负责审案、御史台负责监察,最多只能让枢密院派出一二名官员全程记录,毕竟关系到两位实权武勋。至于织经司,或可协助刑部侦缉刺客,但是岂能由他们全权负责?”
  织经司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直接归属天子调动的特殊衙门,虽然这些年没有做过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它直接插手朝政缺乏法理的支持。
  过往天子让织经司查处官员,朝堂大佬基本属于不闻不问的态度,但是不代表他们没有反对的权利。
  便如此时此刻。
  左相李道彦忽地扭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侧后方规规矩矩站定的长子。
  他不需要猜测就知道这是李适之的手笔。
  然而他身为左相,满朝文臣和江南世族的领袖,却不能站出来反对楚怀仲的提议,否则他如何面对底下那些人?
  楚怀仲的提议是为文官集团争权,宰相也不能自毁根基。
  龙椅上的天子沉吟不语,楚怀仲见状便继续说道:“陛下,老臣并非不相信织经司的能力,但是朝廷行事自有规矩,倘若事事都交给织经司去办,又要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何用?”
  他仰头望着天子,满面规劝之色,同时似有未尽之言。
  李端读懂了他的眼神,没有必要逼得下面这些臣子闹将起来,非得在今天厘清各个衙门的权责归属。
  可是若将调查这桩案子的权力交给刑部和大理寺,李端不由得看了一眼神色坚毅的大理寺少卿戚维礼,一时间难做决断。
  眼下能说上话的重臣不多,楚怀仲已经表态,李道彦沉默不语,薛南亭则出于和李道彦同样的顾虑无法支持天子。
  陆沉冷眼旁观,对于京中这些权贵的心机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天子显然很为难,既不愿意按照楚怀仲的奏请行事,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斥。
  陆沉心中感慨颇多,旋即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向殿外。
  一片寂静之中,忽有一名禁卫将官走进文德殿,站在很远的地方朝天子躬身行礼,话音却极其洪亮,殿内人人都能听得分明。
  “启奏陛下,宫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很多人不由得一愣。
  李端却心中一松,至少暂时不用继续面对楚怀仲那张老脸,他的目光扫过另一边的陆沉,然后看向殿门附近那位将官问道:“此人是什么身份?”
  虽说距离有些远,但是自有内监帮天子传话。
  将官便答道:“回陛下,此女子自称是昨夜刺杀南安侯的刺客!”
  此话一出,殿中登时一片骚动,纠仪御史不得不大声提醒。
  李端脸色当即冷下来,微怒道:“岂有此理!行刺国侯还敢大喇喇请求入宫,你们为何不将刺客当场拿下!”
  将官连忙请罪道:“陛下恕罪!此女子说她行刺南安侯是事出有因,而且她是先去荆国公府上求助,然后由荆国公的长子带着她入宫求见陛下。”
  荆国公韩灵符?
  这个发展可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丁会和戚维礼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先前他们慷慨激昂陈述半天,好不容易才说动天子启动对陆沉和墨苑众人的调查,又通过御史大夫楚怀仲的出面,即将争取到这桩刺杀案的审查权。
  只要查案的权力到手,后续便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眼看就要成功之时,刺客居然主动现身,甚至还要入宫面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心中的震惊和诧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左侧文臣之中,刑部侍郎李适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下一刻他扭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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