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75节
“诸位,这还只是平时供养军队的成本。如果是在战时,考虑到征调民夫、粮草运送、士卒封赏和抚恤,军费将会直线上升,甚至有可能达到平时的六倍以上!”
偌大的厅堂内,唯有陆沉平缓却坚毅的声音在回响。
很多人不由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郎三元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陆沉缓缓道:“郎才子,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何朝廷直到十四年后才发起北伐?”
面对堂下无数目光的逼视,郎三元喟然道:“学生明白了。”
“我从边疆来,不及诸位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但是我知道陛下和朝堂诸公为边军北伐付出了多少心血。”
陆沉的表情很严肃,旁边的二皇子此刻脸上怒气褪去,眼中隐有几分感激之色。
“边军将士为国舍命,我在战场上无数次亲眼目睹,但是中枢尤其是两位宰执给了边军强而有力的支持,这一点同样不容忽视。”
说到这儿,陆沉的眸光无比锐利地射向郎三元,一字字道:“本侯现在明确告诉你,淮州西路军之所以撤出河洛,是本侯在和萧大都督商议之后,特地向陛下请求撤兵。关乎战场取舍之缘由,本侯没有必要告诉你。”
“不管你是天真懵懂不知人间疾苦,还是受人指使妄图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本侯都要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正告诸君:陛下和宰执们从来没有忘记北地子民,更不可能忘记当年之耻辱,北伐不会结束,直到血债血偿!”
“说得好!”
二皇子忍不住振臂一呼,堂下应者如云。
郎三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还想张嘴争辩,却被堂下愤怒的文人才子们齐齐出声湮没。
“汝之行径与禽兽何异也!”
“居心叵测,狼子野心!”
“此乃国贼也!”
“诛之!”
郎三元被这股汹涌的声浪打得连退数步,仓皇跌坐于地。
二皇子冷厉的语调适时响起:“来人,将此人赶出墨苑!”
“喏!”
王府亲卫等候多时,此刻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毫不费力地架起郎三元朝外走去。
今天毕竟是风雅文会,二皇子不想打打杀杀,驱逐此人即可,再者织经司肯定不会忽略这个心怀不轨的落拓文人,相信稍后就会将他请去那座青灰色的衙门。
……
皇宫,观云台。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独立栏边,静静地望着天边浮云。
织经司提举秦正脚步匆匆拾级而上,来到天子身后垂首禀道:“陛下,墨苑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李端平静地说道:“讲。”
秦正将墨苑方才发生的争论简略复述一遍。
今日墨苑看似只是举行一场文会,然而因为陆沉的参与早已得到各方势力的密切关注,织经司自然也会派出顶尖好手全程监视。
秦正说完之后,见李端迟迟没有回应,他便恭敬地问道:“陛下?”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继而轻声道:“朕委实没有想到,那些话会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
秦正大抵明白天子此刻貌似平静实则翻涌的心绪,亦感叹道:“山阳侯虽然年轻,却远比那些文人士子更懂陛下的不易。”
“是啊,朕不易,边军不易,满朝公卿也不易,大家都不容易。”
李端双眼微眯,目光温和,又道:“他能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朕没有看错人,不枉朕对他寄予厚望。”
秦正默然。
李端缓缓道:“朕想用这场文会看看他们的心思,但是墨苑今日不一定会太平,伱要安排妥当,不可让老二和陆沉遭遇危险。”
“陛下请放心,臣已经做好布置。”
秦正躬身一礼,心中泛起一抹奇特的情绪。
想不到在天子心中,陆沉的地位竟然已经能和皇子并驾齐驱。
李端不再多言,仰头望着澄澈辽阔的天幕,眼中似有万里江山如画。
第350章 【众生皆苦】
平康坊,李氏大宅。
李道彦从幼孙李公绪手中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便递回去,对堂下站着的三旬男子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继续盯着墨苑那边。”
“是,相爷。”
中年男人行礼告退。
李道彦转头望向正襟危坐的长子,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待山阳侯的表态?”
刑部侍郎李适之沉吟道:“回父亲,儿子认为山阳侯这是顺势而为,一方面避免被人误解他对中枢有怨望之心,另一方面借机公然喊出北伐不会结束,明显比那个居心不良的落魄文人手段更高明。”
李道彦微微一笑,眼神愈发深邃:“你认为那个落魄文人的背后站着何方神圣?”
李适之不慌不忙地说道:“有可能是北边残留的细作,从朗三元的话锋来看,他似乎是想挑起中枢和边军的矛盾。不过他既然露了痕迹,想来织经司不会放过他,或许要不了多久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为父觉得没有那么简单,织经司不一定能查出什么结果,不过——”
李道彦突然止住话头,思忖片刻后继续说道:“不过这应该是一个引子,近段时间你让家中子弟尽量少出门,尤其是老三那孩子。平时他喜欢胡闹倒也罢了,如今总得安分一些。”
他苍老的双眼中带着很明显的警告之意。
李适之垂首道:“是,父亲,儿子即刻将云义禁足,同时警告家中其他晚辈。”
李道彦道:“好,你去忙吧。”
李适之起身告退,旋即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
李道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地轻声笑了笑。
此刻堂中再无旁人,唯有祖孙相伴,李公绪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祖父因何发笑?”
李道彦抬手拍拍他的小臂,悠然道:“方才你没有听见吗?山阳侯当着那些狗屁才子的面,将陛下和你祖父好生夸了一通。我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一个边军武将的称赞,而且还是萧望之认定的接班人。”
李公绪瞪大眼睛。
他虽然才十二岁,却也知道锦麟李氏的底蕴和自家祖父的名望,祖父想要听人吹捧还不简单?不知有多少人想当面吹捧都进不来李家的大门。
“人活于世,最难便是真心二字。”
李道彦看出幼孙的疑惑,微笑着解释道:“祖父虽已年迈,眼睛还没昏花,看得清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山阳侯能够体谅到陛下和中枢的不易,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很是难得啊……”
他望着门外的庭院景致,又发出一声令李公绪更加不明白的喟叹。
“只可惜这世上更多是自作聪明的人,就怕机关算计,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墨苑。
雅叙大堂东南角的隔窗后面有一张美艳动人的面庞,她侧耳听着里面的对话,嘴角微微勾起。
“这位山阳侯虽然不擅旁征博引,但也称得上辩才无双,这满堂才子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占到便宜。”
年方十九的景翩翩啧啧称奇,轻声感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画儿却是满脸忧色,怯怯地说道:“姑娘,我们回去罢,万一让人瞧见不好呢。”
景翩翩恍若未闻,又道:“真羡慕薛姐姐,不知道她有没有和那位侯爷多说几句话。”
画儿无奈地叹了一声。
景翩翩回过神来,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捏了一下,笑道:“回吧,瞧你这小猫儿一样的胆子。”
她自然不知道,此刻站在陆沉身后的薛素素心情有多么复杂。
当郎三元被赶出去之后,陆沉并未清闲下来,因为下面有很多人向他提问,诸如北伐战役的细节、伪燕军队的实力、景军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凶悍。
陆沉没有推诿,尽可能耐心地回答这些年轻人,除了涉及边军机密的话题,基本上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谦和的态度自然不断赢得满堂彩。
二皇子此刻反倒成为配角,但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索性坐回原位,优哉游哉地欣赏着陆沉和百余名文人士子的交流。
薛素素站在陆沉身后半丈之地,刚好不被下面的人瞧见。
她凝望着这位年轻国侯的背影,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先前郎三元刻意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其实薛素素立刻便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就想提醒二皇子和陆沉,然而仿佛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逼迫她强行停了下来。
陆沉当场拆穿郎三元,这让薛素素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很可笑。
要知道她接到的密令是对这位国侯……
陆沉的声音不断传入薛素素的耳中,他在讲述淮州军取得雷泽大捷的细节,那是大齐军队数十年来第二次歼灭景军主力的辉煌大胜。
薛素素低下头,眼中浮现一抹痛苦的神色。
场间无人知晓她的心思,背对着她的陆沉更不可能察觉。
他讲完雷泽大捷的细节之后,大堂内的气氛略微有些凝重。
当初那份捷报传回京城,无数人纵情欢呼对酒当歌,包括此刻大堂内的很多文人,仿佛对于他们而言,品尝胜利的喜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此刻从陆沉口中得知,那一仗边军赢得很艰难,为了歼灭景军主力步卒,数千名大齐男儿长眠于雷泽平原,他们的家人接到的只是噩耗。
二皇子轻声一叹,望着陆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便在这时,一道略显不谐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陆侯爷,倘若我朝与景国互不进犯,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子,面容清秀眼神明亮。
“阁下怎么称呼?”
“学生罗松海,贺州庆元人。”
“伱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没有必要继续推行北伐?”
陆沉此言一出,大堂内便出现一阵骚动,罗松海成为场间视线的焦点,其中不乏一些愤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