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57节
林溪继续说道:“于公,你活着才能保证和谈继续,我不该任性地破坏师弟苦心谋划的局势。于私,你不是我的俘虏,我不能擅自处决你。今天我原本只想告诉你,这次我不会与你动手,让你可以平安回去,以此促成齐景之间的和谈,但是没有想到你会不知死活地挑衅我。”
庆聿怀瑾皱眉道:“我没有恢复武功。”
“这不是万能的借口,更不是你挑衅我的理由,我不是师弟那种顾全大局的英雄,我只是……”
林溪轻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只是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江湖草莽。”
话音落地,她徐徐起身。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平时在陆沉面前浅笑低吟的温婉女子,而是武功高强已经迈入江湖前十门槛的顶尖高手。
庆聿怀瑾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只感觉到一股恐怖的杀气犹如实质一般将她包围。
莫说眼下她的武功还没有恢复,即便是她个人的鼎盛时期,面对林溪施放的气机也难以挣扎。
虽然她无法动用内劲,多年习武磨砺出来的眼光还在,如何看不出林溪的武功已经超出自己一个档次。
“不用紧张,我不会杀你。”
林溪缓步向前,口中说道:“只是我无法忘记,因为你的处心积虑暗中设局,山中一夜之间数百人丧命,家父亦险些死在叛徒之手。因为你的一道命令,数万大军进逼山中,最终我们在师弟的带领下赢了,可是仍有上千人永远长眠山中。”
她来到庆聿怀瑾面前,平视着这位景朝郡主的丹凤眼,一字字道:“他们不该死。”
庆聿怀瑾只觉呼吸有些困难,然而她没有丝毫畏缩,强硬地说道:“打仗自然就会死人。”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毕竟你刚才也说过,我只是一介江湖草莽而已。”
林溪眼神淡漠,继而道:“像你这种云端上的大人物,世人在你眼中不过是蝼蚁和棋子,生死皆不重要。然而我辈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血债血偿,所以我今天坦白告诉你,等这场和谈结束,师弟将你放回去之后,我就算耗费一辈子的光阴,也要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她不愿在林溪面前落了下风,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再继续激怒对方。
林溪道:“方才你那些话提醒了我,你不是我在江湖中遇到的对手,而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对你本来就没有必要遵循江湖中人的准则。”
庆聿怀瑾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即便师弟会责怪我,我也要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林溪缓缓说出这句话,然后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啪!”
一声脆响。
庆聿怀瑾被打得向右一歪,不敢置信地望着林溪,眼中满是暴怒之色。
林溪并未用力,否则她就不止是简单一歪,纵如此她的脸颊上依然出现一片红印。
“很好,今日之辱,我记下了。”
庆聿怀瑾很快便恢复镇定,并没有像普通女子那般流泪或者哭喊发作,她只是漠然地盯着林溪,想要将这张脸刻在自己脑海里。
“你觉得这是羞辱?”
林溪呼吸平缓,沉声道:“你在操弄他人生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你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蝼蚁也有父母妻儿?你在随口说出一个又一个命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设计入局的人,他们是人不是牲畜。”
“你没有想过,你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顾及,毕竟刚才你依然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若你我没有交集,你依旧是身娇肉贵的景朝郡主,我依然是那个游历江湖的普通女子,压根不会在意你的生活如何富贵。”
“可是因为你,山中有一千多户人家挂白,那大半年我时常都能听到哀切的哭声。”
“这一耳光算是提醒,下次再遇见,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林溪没有刻意做出狰狞冷厉的姿态,她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然而就是这种平缓的语调,让庆聿怀瑾遍体生寒,甚至都忘记了对方那一记耳光带给自己的耻辱。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冷硬地说道:“你说你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你偏偏每句话都在说道理。你说我以他人为棋子,这世上有太多人这样做。远的不说,你的宝贝师弟难道不是如此?从两年前他崭露头角开始,他钩织了多少阴谋,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如今他战功卓著步步高升,可是南齐边军有多少人长眠战场?你有没有问过那些死去的军卒,他们是否愿意为陆沉而死?”
这个看似不好回答的问题,林溪却简单直接地说道:“如果你们景朝不南侵,师弟和萧都督他们自然不需要费心筹谋,边军将士也不需要血流疆场。庆聿怀瑾,这个问题不该我去问,而是你应该去问问你朝皇帝,景朝如今拥有偌大疆域还不知足,非要杀得全天下白骨累累么?”
庆聿怀瑾一怔。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和陆沉交锋,他提起元嘉之变以前的四年里,景军肆无忌惮地制造二十九起屠城惨案。
那是真正的屠城,见人便杀,不留活口。
如今燕国的渭南路境内,仍然有一些城池人丁稀少,残留着当年凄惨的痕迹。
望着面前这女子清冷的眸光,庆聿怀瑾忽觉意兴阑珊,自嘲道:“虽然你一口一个身份尊贵,但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插手军国大事?林溪,我不否认自己出身好,但是你若以为我有能力改变天子的想法,那是真的高看我了,就连我父王都做不到。”
林溪淡淡道:“那就不谈大局,只论私仇。”
庆聿怀瑾深吸口气,冷声道:“我等着你来找我报仇。”
林溪道:“我一定会去。”
庆聿怀瑾微微眯眼道:“你会死。”
林溪稍稍沉默,旋即洒脱又坚定地说道:“纵然我死,也会拉着你同归于尽。”
她转身朝外走去,庆聿怀瑾望着她的背影,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眼中寒光隐隐。
门外走廊上,陆沉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天幕,心绪似乎飘到很遥远的地方。
其实早在林溪对庆聿怀瑾挥出那个耳光之前,他便已经来到屋外,然而听到师姐的控诉,他最终没有选择进去阻止。
一墙之隔,三人心思各不相同。
第328章 【一生之敌】
林溪自然知道陆沉早就来了,以她的武功境界和敏锐的五感,不至于因为和庆聿怀瑾唇枪舌战就忽略周遭的动静。
陆沉最终没有进去阻止她,这让林溪心里很熨帖,同时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愧疚。
来到廊下,她走到陆沉身前,一改之前的冷漠和决然,双手捻在一起,微微低头道:“师弟,抱歉,我一时没有忍住……”
“师姐,其实你考虑得已经很周全,没有让我左右为难。”
陆沉语调温柔,然后抬手在林溪头上轻轻揉了揉,微笑道:“没事,我来处理。”
面对他这般亲昵的动作,林溪稍稍有些不自然,毕竟无论辈分还是年纪,自己都要大一些,不过她又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便没有刻意避开。
便在这时,屋内响起一声冷哼。
林溪没有理会,只看着陆沉说道:“我回去了。”
“好,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陆沉目视林溪离开这座小院,然后转身走进屋内。
庆聿怀瑾坐在熏笼旁边,双手拢在袖中,神情不善地盯着陆沉。
她脸颊上那片红印十分显眼,虽然林溪没有催动内劲,但她毕竟是天下前十的体魄,兼之庆聿怀瑾身体娇贵皮肤柔嫩,长这么大脸上没有挨过别人一指头,这道印子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去。
陆沉走到她对面坐下,看了一眼她脸颊上的印记,淡淡道:“师姐没有用力,过会让丫鬟取来热手巾敷一下就好。”
庆聿怀瑾冷声道:“不用你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把我当蠢人戏耍?”
陆沉微微皱眉道:“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比较蠢。”
庆聿怀瑾柳眉微竖,宛如一只将要发作的猫儿。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我交换身份,是我面对这种局势,除了必须坚守的底线之外,我一定会夹着尾巴做人。且不说你如今武功已失,就算你武功还在也不是师姐的对手,你居然想方设法挑衅她,这不是自取其辱?要知道,你现在不是身边围绕着无数高手护卫的景朝郡主,你只是被限制自由的阶下囚。”
庆聿怀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本能便不愿在齐人面前示弱。
“诚然,你的这种状态和我的决定脱不开干系。倘若我一开始便对你严刑拷打,让你遍体鳞伤连饭都吃不饱,相信你肯定会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至于挨这记耳光。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确有些责任,不该对你那么宽厚,这与红白脸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庆聿怀瑾心里微微发寒。
他直视着景朝郡主的双眼,继续说道:“希望你以后能懂得这个道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庆聿怀瑾偏过头去,没有理他,心中默念我不可能再给你这个机会。
陆沉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庆聿怀瑾依旧没有开口。
陆沉亦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令兄派人告知我,你朝皇帝已经同意齐景之间展开和谈,关于河洛城、京畿东线关隘和东阳路的归属,以及你和景军被俘士卒的命运,这几天应该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谈判地点选在河洛北边的临颍,我朝使团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即将前往。”
“换句话说,郡主你不需要等待太久就能回去了。”
他这句话让庆聿怀瑾微微一怔,不太自然地问道:“你果真会放我回去?”
陆沉颔首道:“是。”
庆聿怀瑾狐疑地打量着他,基于前两年在这个男人手里吃的亏,她下意识认为对方必然还有阴谋。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对你怎样,其实就算你当初在光华门外没有投降,我也做不出将你扒光吊在城楼上的事情。”
陆沉耸耸肩,继而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不是你朝那些无恶不作的景廉贵族,这种事如果真的做了,焉知我在意的人将来没有沦落险地的可能?当然,为了让你乖乖写那两封信,我必须要虚言恐吓,倘若你真的不肯做,我最多就是杀了你祭奠战死沙场的英魂。”
庆聿怀瑾忍不住骂道:“无耻!”
陆沉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我还有什么后手,其实在你朝皇帝同意和谈的那一刻起,我的安排便有了效果。”
庆聿怀瑾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沉搓了搓手,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妨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令尊会不会因为你失手被擒、而景军并未遭遇动摇根本的惨败情况下,被迫接受与我朝和谈,以此来换得你的平安?”
庆聿怀瑾神色一凝。
她从不怀疑父王对自己的关爱有假,但是当问题上升到景朝颜面这个层次,这件事便不能以常理论断。
正如陆沉所言,东阳路和河洛城相继失陷,本质上是燕国武备孱弱的体现,并非是景军拿淮州军没有任何办法。
对于纵横天下几近无敌的景朝来说,被迫和谈称得上奇耻大辱,根源便在于她失手被擒,否则景朝哪有必要接受齐朝的和谈请求?
以庆聿怀瑾对她父王的了解,他必然会在朝堂上坚决反对接受和谈。
可是这样一来……
陆沉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便知她也想到了那一层,于是说道:“很显然,是你朝皇帝力排众议接受和谈,关键便在于要将你救回去。听说你朝皇帝对你格外疼爱,甚至不比那些皇子和公主差,我不知道这个传言是否属实,也不知道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否真的这般重要,哪怕损害景朝的体面也要救你。”
庆聿怀瑾双唇紧抿,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自明。
陆沉便微笑道:“所以这便能证明,你朝皇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敲打令尊。此番和谈,一者你朝贵族心里肯定憋着火,二者上万匹战马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朝皇帝多半会让所有掌军贵族平摊。二者相加,最后那些人的怒火必然会针对令尊,可以想见将来令尊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陆沉道:“其实你内心已经信了,否则你肯定会像以前冷笑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