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54节

  “末将在。”
  “你带人挨个记录,广场上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每人都说出捐献军资的具体数目,不管是一百两还是十万两,只需要记录便可。至于这个数目是否符合五成浮财的标准,你不用理会,本将相信这些老爷肯定会体谅咱们大齐朝廷的困难。”
  “遵令!”
  李承恩强忍着笑意,随后便带着麾下悍卒去统计数额。
  在场众人神情苦涩,然而在亲眼见证陆沉对王安的敲打之后,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早已摸清他们的底细。
  虽然陆沉掌握的数字不一定十分精确,可是谁敢拿着阖家老小的性命去赌?
  罢了,五成就五成,总好过阖族尽丧一无所有。
  台阶之上,宋世飞等人望着陆沉的眼神仿佛在看财神爷。
  陆沉忍俊不禁道:“诸位兄长,这笔银子咱们可没有权力擅自动用,得交给大都督统一处置。”
  宋世飞嘿嘿道:“这是自然,其实我也没有想过打这笔银子的主意。陆兄弟,如果景国皇帝愿意拿战马交换俘虏,到时候能不能分给我几百匹?”
  段作章笑骂道:“你们飞云军历来都是步卒,要战马做什么?”
  宋世飞瞪眼道:“我就不能弄一支斥候游骑?上次雷泽大捷,缴获的战马都被大都督藏了起来,我老宋死皮赖脸才要来五十匹,险些被大都督揍了一顿。”
  陆沉便笑道:“只要陛下和大都督同意,到时候我送你五百匹战马。”
  虽然他话里埋了一个钩子,但是宋世飞很清楚这个年轻同僚的性情,登时喜笑颜开,搓手道:“就这么说定了!往后陆兄弟有事吩咐,我老宋绝对不皱一下眉!”
  众人皆笑。
  广场上一片凄凄惨惨戚戚,这边却是欢声笑语不断。
  约莫一炷香过后,李承恩快步跑来,神色无比激动地说道:“禀都尉,城中世族捐献军资的数额已经统计完毕!”
  陆沉淡然道:“多少?”
  李承恩的声音微微发抖:“合计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
  纵然知道这个数字肯定不会低,宋世飞和柳江东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连一贯沉稳的段作章都神色大变。
  一千三百七十万两是什么概念?
  建武十三年,也就是去年齐朝的全年赋税收入折银一千六百余万两。
  这几位武将自然不知道朝廷的收支情况,但是他们仍然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换而言之,河洛城中但凡有资格称为大族的宅邸,光是浮财就有两千七百余万两,如果将这笔银子全部带回淮州……
  陆沉望着三人突然变红的眼睛,冷静摇头道:“诸位兄长,涸泽而渔不可取。再者若是太狠了,将来消息传出去,我军往后北伐会寸步难行。今日我们定下五成的标准,一者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二者算是对他们当年背叛大齐的清算,不管对哪方都能有个交代。”
  段作章最先清醒过来,叹道:“陆兄弟言之有理。”
  宋世飞惋惜地咂舌道:“便宜这帮龟孙了。”
  陆沉笑道:“凡事过犹不及,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可以在陛下和大都督跟前有个完美的答复了。”
  一句话便让余下三人的心思再度热切起来。
  西路军强攻河洛是陆沉的决定,但他们三人作为掌军大将没有劝阻,等于是共同进退一起承担风险。
  克复河洛的意义在短时间内无法完全呈现,主要是提振齐朝内部的民心士气,但是他们都知道陆沉早就决定避免与景军决战,逗留一段时间便会南撤。
  如此一来,这场大捷似乎少了点胜利本该有的意味,仿佛这一路攻城拔寨只是单纯彰显淮州军的实力。
  但是眼下有这一千多万两雪花银打底,而且不会对将来造成恶劣的影响,他们身为决策的参与者自然可以将腰杆挺得更直。
  “各位兄长,接下来我们仍旧不能大意,何时撤、如何撤以及和景军的谈判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希望你们可以配合我。”
  陆沉面带笑意地说着。
  三人当即表态道:“我等定然唯你马首是瞻!”
  段作章又道:“陆兄弟,我们大概还要等多久?”
  陆沉稍稍思忖,旋即转头望着遥远的北方,淡然道:“那就要看景朝皇帝有没有解决内部矛盾的手腕了。”
  ……
  大陆北方,景朝大都。
  皇宫,上书房。
  景帝坐在御案之后,桌上从左到右摆开三张信纸,上面是庆聿怀瑾的笔迹,内容则是陆沉逼迫她写下的景齐和谈条件。
  堂下站着十余位大臣,排在右首第一位的男子身材魁梧姿容雄阔,正在滔滔不绝地表态:“陛下,南齐这三个条件简直没将大景放在眼里。那个劳什子和平盟约完全是在胡扯,大景有什么必要跟南齐订立盟约?如今赵国已经平定,我朝大军蓄势南下,正要扫平江南之地,河洛更是必须收回来,这盟约不是给我朝自身增添束缚?”
  “再者,如果按照南齐陆沉小儿提出来的分界,岂不是意味着我朝要将当年打下的疆土吐出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陛下,当年为了打下那些疆土,我朝儿郎伤亡惨重,万万不可因为常山郡王的宝贝女儿就拱手相让!”
  “至于那最后一条,虽然臣依然觉得不妥,但是只要常山郡王愿意拿出自己的家底去换回永平郡主,臣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人便是大景北院元帅撒改,他出身于景廉族内部几大贵族之一的辉罗氏,本名叫做辉罗野金,成年后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撒改在景廉族土语中是恩惠之意。
  景帝的目光从桌上移开,看向撒改道:“说完了?”
  撒改老老实实地点头道:“臣说完了。”
  “朕知道了。”
  景帝语调平淡,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其余大臣尽皆恭敬肃立。
  这时只听得外面的火者跪地说道:“启奏陛下,常山郡王求见!”
  景帝目光微凝,淡淡道:“准。”
  片刻过后,一位身着朝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走进上书房,他便是大景常山郡王、南院元帅庆聿恭。
  景帝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恭面容沉肃,与以往略有不同。
  个中原因不难猜测,景帝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三张信纸上,看着庆聿怀瑾娟秀的笔迹,这位短短十余年便整合景廉族内部各种势力的君王面上古井无波,心中悄然泛起一抹好奇。
  他想知道,庆聿恭今日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第324章 【运筹帷幄】
  “郡王可知河洛之变?”
  景帝温和的语调在上书房内响起。
  庆聿恭此前不在大都,而是在赵国的都城五丰坐镇,近来有一些赵人密谋反复,他在那里主持大局,得到景帝的传召匆匆赶来,因此才有风尘仆仆之状。
  他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禀陛下,臣在返京的路上收到南边的战报,已经大概知晓此事原委。”
  “那你先看看这封信吧。”
  景帝朝旁边看了一眼,火者连忙将御案上的三张信纸迭好,双手捧着交给庆聿恭。
  这位执掌景朝近三成军权的常山郡王接过信纸,沉凝的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内容,随即微微垂首道:“陛下,臣看完了。”
  “撒改。”
  景帝转而看向北院元帅,淡淡道:“将你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撒改一愣,迎着天子似深湖静潭一般的眼神,毕恭毕敬地说道:“是,陛下。”
  他只是不太理解天子的用意,并非是畏惧庆聿恭。
  虽说世人皆称庆聿恭为大景战神,但在景朝内部,撒改等人依然可以和其分庭抗礼,这牵扯到景军内部的复杂势力。
  景廉族从五十三年前立国开始,便有雄师九军之说,指以景廉族勇士为主体、招揽世间各地人才组建的九支军队。
  其中效节军和忠义军直接隶属于天子,这两支军队的将官全部出自皇族阿里合氏。
  庆聿恭麾下有夏山军和防城军,前者以骑兵为主,后者以步卒为主,是构成南院军事力量的核心,也是此番庆聿恭平定赵国的主力精锐。
  撒改手里有一支骑步军各半的长胜军,最初是以他本家辉罗氏最出名的神射手组建而成,如今驻扎在景朝西北震慑代国。
  景朝军制和南齐不同,南齐一军仅有万余人,而景朝一军少则四五万,多则七八万,在级别上大抵等同于南齐的都督府。
  除去景朝皇族、南北二院统领的五支大军,另外四支军队皆由景廉族势力最大的贵族统率,这四人当中有两人和撒改走得比较近,对待庆聿恭的态度相差无几,由此形成景军内部相对平衡的状态。
  “……常山郡王,本官并非是在逼迫你放弃营救永平郡主,但是和我朝大业相比,总得有人做出牺牲,还请伱考虑大局。”
  撒改将先前那番话复述一遍,最后加重语气强调。
  其他重臣无不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冒然参与这两位军方元帅的争斗。
  不过,他们难免会有些好奇庆聿恭如何回应。
  庆聿怀瑾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如今落入齐军之手,并且以此要挟景朝坐上谈判桌,这种事委实不好处理。
  太过强硬有可能威胁到庆聿怀瑾的小命,太软弱又会引起景朝内部的激愤,毕竟从十五年前攻破河洛城算起,景人早已习惯自己天下无敌挡者披靡的姿态。
  庆聿恭似乎没有感觉到上书房内的暗流涌动,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焦急的情绪,面对撒改的大义凛然,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元帅言之有理,任何人都不能损害天子的威仪,更不能破坏大景的威名。庆聿怀瑾学艺不精为人所擒,后续无论是何下场,皆是她自身的问题,我不会因此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决定。”
  撒改双眼微眯,缓缓道:“郡王之意,我朝大军应该南下扫平南齐边军?”
  庆聿恭朝御案的方向稍稍躬身,道:“此事理当陛下圣裁。”
  撒改一窒,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火气。
  如果放在景帝登基之前,说不定他会当场叱骂对方老奸巨猾,反正那个时候大景朝堂上经常上演武斗,贵族们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是很常见的场景。
  景帝饶有兴致地望着两人,徐徐道:“郡王认为朕应该直接派兵南下?”
  面对天子的提问,庆聿恭稍稍思忖,答道:“陛下,其实无论我朝是否调兵,南齐淮州军都不会在河洛城滞留太久。在臣看来,他们最多只会停留一个月左右,然后便会撤回东阳路境内。”
  景帝道:“为何?”
  庆聿恭沉吟道:“因为南齐中枢并未做好收回河洛的准备,这一仗陆沉是独断专行,只不过他用火药轰塌河洛城墙继而得手,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变故。细观南边局势,沫阳路防线仍然在燕军掌控之下,南齐想要支援河洛,需要从淮州、东阳路、河洛东线一路跋山涉水,路程超过两千余里。他们先前的储备,只够淮州军攻打燕国东阳路而已。”
  他稍稍一顿,抬眼望向景帝,继续说道:“故此,如果陆沉率领的淮州西路军死守河洛,真正需要担心的并非我朝,而是永嘉城里的南齐君臣。纵观萧望之和陆沉这两年的决断,他们不会做出自陷险地的举动,所以只需稍等一段时间,河洛之危便会自动化解。”
  撒改不由得撇了撇嘴。
  景帝微微颔首,又问道:“既然陆沉守不住河洛,而且这是事前便能推断的局面,他为何要走这一遭呢?”
  “原因大概有三点。”
  庆聿恭语调沉静:“其一,他想用此举保留所谓北伐的火种,证明南齐边军确实有反攻成功的能力,避免那些江南世族在将来恶意阻挠边军北上。其二,淮州西路军掌控河洛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足够他们在城内留下诸多伏手,往后若是他们再度兵临城下,破城的把握便会大大增加。其三,河洛城内极其富庶,又有很多当年背叛南齐的世家大族,淮州军劫掠他们没有任何负担,道义上无可指摘,此举也能极大缓解南齐朝廷财税的压力。”
  景帝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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