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41节
庆聿怀瑾很清楚陆沉在淮州军中的地位,只要制住对方,她就有机会脱困。
陆沉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在悄然间发生变化,依旧大口吞咽着饭菜。
屋外没有人声和动静,而且只要自己动作够快,那个李承恩绝对反应不过来。
庆聿怀瑾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在陆沉伸手夹菜的刹那,猛然起身一掌挥出!
风声呼啸。
下一刻,庆聿怀瑾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默默调息半天,确认内劲已经恢复了不少,然而当她运功出掌之时,仿若有一支无形的手猛然掐住她的经络。
根本无法催动内劲。
陆沉只是简单一抬手,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动弹。
房内一片死寂。
外面立刻响起李承恩的声音:“少爷?”
“无妨。”
陆沉温言答应,随后抬起头看着庆聿怀瑾伸到自己面前的右掌,感慨道:“你又不是位列天下第一的七星帮主林颉。”
庆聿怀瑾面色涨红,恶狠狠地盯着他。
“当初你让典狂带人去宝台山刺杀林帮主,山中的内应想用钩沉之毒算计他,但是林帮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以一己之力击败八名高手。我对这种毒很感兴趣,便让承恩弄来一些,先前你喝下的清水中放了很多钩沉之毒。此毒无色无味,唯一的作用是让武者无法动用内劲。”
陆沉松开她的手腕,一边吃饭一边解释。
庆聿怀瑾咬牙道:“你居然下毒,无耻!”
“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更无耻的话——”
陆沉将筷子放下,淡漠地道:“坐下,听我说话。”
第309章 【凝噎】
庆聿怀瑾怔怔地盯着陆沉。
若是让旁人瞧见她这副神态,肯定以为这位景朝郡主是因为陆沉冷硬的话语错愕失神。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庆聿怀瑾是名副其实的天之娇女,庆聿恭对她百般疼爱,庆聿忠望在她面前亦是伏低做小,就连景朝皇帝都想征召她入朝为官,更不必说景燕绝大多数官员权贵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像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的贵胄女子,想来没有被人冷眼斥责的经历。
其实不然。
庆聿怀瑾之所以愣神,是因为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
从前年谋夺淮州功败垂成,到去年宝台山中损兵折将,前段时间雷泽平原的惨败,乃至今日河洛失陷攻守异形,这两年里她一直在输,从来没有在陆沉面前占到一丝便宜。
她自然不愿认输,所以拼命反思自己的缺陷,并且毫不犹豫地交出军权,一心只想做好辅助,最终的结果依然是失败。
那会在光华门外,庆聿怀瑾抱定必死之心,然而陆沉用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击穿她的心防。
她不畏死,可她不愿让庆聿氏蒙羞。
倘若陆沉百般折辱,两相比较之下,她不会缺少自尽的勇气,可偏偏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她好好活着。
纵然如此,庆聿怀瑾依旧不曾绝望,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扭转局势的机会。
直到此时此刻,陆沉明确地告诉她这是幻想。
她没有听说过钩沉之毒,按陆沉所说此乃宝台山中另一个内奸用来谋算林颉的毒药,想必是察事厅那边发展的人手。
其实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种毒药让她无法催动内劲,如此一来她和普通柔弱女子有甚区别?
至于景朝郡主天潢贵胄的头衔,在陆沉面前显然毫无意义。
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将她吞没。
庆聿怀瑾缓缓坐了回去,没有反击陆沉的言语,因为此刻她心中充斥着无力的挫败感。
犹如身处浩瀚缥缈的怒海,无穷无尽沉重灰暗的海水笼罩全身。
她只能不断下坠。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不禁轻轻吸了口气,白皙修长的手指攥紧刺着掌心。
两行珠泪从她眼角沁出,沿着光洁的面庞坠落。
陆沉静静地看着。
没有故作姿态地关怀,也没有乘胜追击的奚落。
庆聿怀瑾怔怔地坐着,任由眼泪越来越多,犹如珠玉一般叮咚坠地。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内心情绪的真实模样。
或许有悲痛,有愤怒,有仇恨。
也有走到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的绝望和惶然。
无声泪流。
屋内陷入古怪的氛围之中。
平心而论,面前这位景朝郡主姿容殊丽,俊眼修眉气质高洁,眉眼间更是贵气盈盈,如今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更容易激起男人心底的那抹柔软。
尤其是在此刻夜间,屋内昏黄色的灯光映照之下,她的面容平添几分朦胧的美感。
然而陆沉的目光沉静冷漠,仿若视线中不是一位身份贵重的美人,而是等同于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亦或是一张屏风。
他并非是刻意装出这种姿态,只因庆聿怀瑾不是普通女子。
这个不普通指向她的性情,与她的身份无关。
陆沉没有忘记,这位无语泪流的女子让北燕察事厅制造那么多耸人听闻的惨案,让七星帮陷入内乱一夜之间死了几百人,如是种种,难以赘述。
如果因为她在绝境之中表现出来的软弱,就将她当做乱世中道旁一棵随风倾倒的小草,并且为之付出怜悯和同情,陆沉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庆聿怀瑾的眼泪并未停下,不过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经过这一阵无声的发泄,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陆沉见状清了清嗓子,淡然道:“在敌人面前流泪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庆聿怀瑾扭头望去,没有在陆沉眼中看到半点涟漪,犹如一潭静水深不见底。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又忽地停下,闷声道:“帕子。”
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随身带着帕子这种东西?用袖子擦擦吧。”
庆聿怀瑾嘴角抽了抽,有些嫌弃地看向自己的衣袖,从日间出门到现在她还没有更衣。
其实她不是那种娇滴滴的性子,以往也曾有过在外面风餐露宿的经历,可是先前她参与一场惨烈的厮杀,描金绘月的袖子上甚至还有斑驳血迹,这让她如何能够擦脸?
陆沉说了假话,他身上还真有一条手帕,那是出征前王初珑特意准备的几条帕子之一,全部是她亲手绣成,自然不可能拿出来给庆聿怀瑾擦拭眼泪。
“我想沐浴。”
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放弃袖子,只拿右手在脸上胡乱一抹。
陆沉颔首道:“可以。”
庆聿怀瑾心中微讶,她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同意,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陆都尉请回吧。”
陆沉不假思考地否决:“不行。”
庆聿怀瑾俊眉微扬,稍稍加重语气:“我要沐浴!”
陆沉平静地说道:“我又不看,你急什么?”
“无耻!”
庆聿怀瑾知道陆沉并没有调侃的用意,可是在这样一个无数次击败她的男人面前,她委实找不到更加合适的恶词,又不可能像村妇那般生冷不忌地骂街,于是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两个字。
然而她每多说一次,这个词的攻击力便下降几分。
“沐浴的事情先不急,我给郡主讲个故事。”
陆沉没有计较她的反击,轻而易举地占据主动。
讲故事?
庆聿怀瑾不觉得他心怀善意,便淡漠地说道:“想说便说,难道我还有拒绝的能力?”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一个话本故事,我曾经听某个说书人讲过。这个故事的年代、朝代、地点皆不可考,你只当做杜撰便是。故事的内容不复杂,说是有两个相邻的国家时常发生战争,我们称之为金国和宋国。某次,金国大军攻入宋国京城,掳走了宋国的皇帝和宗室贵胄,其中有一位柔福公主。”
庆聿怀瑾虽然不想跟着他的节奏走,却不由得生出好奇的情绪,而且隐约察觉到对方这是在暗示自己。
陆沉继续说道:“柔福公主被掳走时年仅十七,于十三年后过世,年仅三十岁。在这十三年里,她虽然是天潢贵胄出身,却被无数男人凌辱折磨。从金国的高官权贵,到凶狠暴戾的军中悍将,乃至于那些粗鲁蛮横的底层军卒。”
“整整十三年,她始终活在人间地狱之中,生不如死,最终凄惨死去。”
“我讲完了。”
陆沉显然不具备说书人的口才,这个故事在他口中味同嚼蜡,而且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可是庆聿怀瑾却能听出来,这种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
她微微昂起头说道:“如果伱想这样对我,我一定会咬死第一个冲上来的男人,然后自尽。”
“我相信。”
陆沉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可是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像你这样果决呢?十五年前河洛城里那些宗室女子,那些大家闺秀,那些小家碧玉,她们没有壮士断腕了断自己的勇气,难道她们就该经历这样的悲惨境遇?!”
庆聿怀瑾愣住。
陆沉道:“从先帝朝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这短短四年里,你们景军有过明确记载的屠城记录是多少次?二十九次!平均一年七到八次,也就是每隔四十多天,景军就会制造一起千里无人烟满城尽白骨的惨案。”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她很想说从古到今的战争中,屠城之举屡见不鲜,否则如何震慑人心?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占领疆土?
再者,想要让军卒们悍不畏死,数日不封刀便是最好的奖励,这历来是提振军心士气的一大法宝。
她承认自己在军事上的能力远不及陆沉,可是她从小便得庆聿恭言传身教,对于兵书并不陌生,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位将领靠着自己的钱财去鼓舞士气。
所谓屠城,其实不一定就是杀光城内的百姓,很多时候只是放纵士卒劫掠数日而已。
然而此刻面对陆沉冷峻的目光,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