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18节
陆沉颔首道:“燕军士气已经跌至谷底,只要河洛那边没有派来援兵,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这一点你我皆知,河洛城里的伪燕君臣也知道,庆聿忠望同样不会忽视,所以我在等他的反应,为此必须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你希望他给出怎样的回复?”
“最好的答案是他立刻派来援兵,这样我军便可继续执行围点打援的战术,一步步吃掉庆聿忠望手中的兵力。不过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庆聿忠望不会如此愚蠢,他显然研究过我们以前的战略,宁肯舍弃清流关也不会冒险行动。于他而言,只要守住河洛便完成庆聿恭的嘱托,等那位南院都元帅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领军南下,景军便可以凭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的兵力,让我们把收复的地盘再次吐出去。”
“其次呢?”
“其次便是我军越过清流关继续向前挺进,庆聿忠望或许会让我们再打下两三座城池。到那时我军战线会拉得很长,与进攻汝阴城的主力间隔很远,不仅难以得到主力的及时支援,自身的辎重线也会暴露在庆聿忠望的视线之中。”
段作章起身走到简易沙盘边,望着上面从清流关到西边河洛城之间的路线,沉吟道:“你认为等我军过度深入的时候,庆聿忠望会带兵从河洛城里出来,尝试对我们进行围歼?”
陆沉竖起三根手指道:“有三成可能。”
段作章皱眉道:“这么低?”
陆沉来到他身旁,缓缓道:“庆聿忠望带兵的经验很丰富,兼之他肯定仔细研究过我军这两年的战术,因此他必然会怀疑这依然是我们的计谋。在他的视角看来,我们放着汝阴城不管,偏执地进攻西线,一定是想引诱他出来,说不定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就藏着大量伏兵。”
虽说整个逻辑有些绕,但段作章身为沙场老将倒也能理清这些细节,点头道:“的确,庆聿忠望有庆聿恭的言传身教,用兵肯定会很谨慎。”
可他毕竟是庆聿恭的长子,景朝人尽皆知的小王爷,又怎么可能没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呢……
陆沉没有将这句感慨说出口,转回最初的话题道:“段大哥问我在等什么,其实我只是在等几个消息。”
段作章若有所悟地望着他。
次日上午,几名信使先后抵达营地,为陆沉和段作章带来最新的战场情报。
第一位是萧望之的亲兵,据他所言淮州军主力连战连捷,在这段时间相继攻克汝阴防线外围的中卢、南漳、文平等地,先后歼灭和逼降燕军一万余人,逐渐逼近汝阴城。
伪燕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被打得神志不清,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坚壁清野,直接放弃汝阴城外围的辅城和关口,将手里的兵力全部集中到汝阴城内,似乎是要死守一年半载,等待景军主力南下援救。
第二位则是苏云青派来的密探,根据织经司近来探明的情况,河洛城里的景军没有选择出城驰援。庆聿忠望只是从河南路调来两万余后备燕军,分别充入东线的各处城池增加守御力量,但是并未派兵来到清流关,显然是不想被关外的齐军找到伏击的机会。
最后一位信使则是从宁陵城赶来,而他所说的消息让陆沉和段作章同时一愣。
“王宰相让你告诉我,庆聿忠望决意死守河洛?不会派出一兵一卒支援各处?”
陆沉神色凝重地问道。
信使答道:“回都尉,的确如此。”
陆沉思忖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劳你跑这一趟。”
信使连道不敢,然后行礼告退。
帅帐内的气氛略显肃然,段作章望着陆沉微皱的眉头,问道:“可有不妥?”
陆沉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既然庆聿忠望准备做缩头乌龟,那我军可以行动了。”
段作章神色一振,豪迈地说道:“好,首攻便交给我们来安军。”
陆沉没有反对,拱手道:“预祝段大哥和来安军的兄弟们旗开得胜!”
战事比段作章的预估还要顺利,他之前显然高估了燕军的抵抗意志。
三天之后,即建武十四年二月初六,来安军攻破清流关。
次日大军继续向西挺进。
二月十四,来安军和锐士营再下一城,饶阳城头飘扬着大齐边军的旗帜。
此刻,这两支精锐之师距离西方的河洛城仅有三百余里。
无数求援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往那座千年古城。
第282章 【底力】
在这个时代,三百里是一个很暧昧的距离。
若是放在沙州七部之大石部生活的茫茫云山,三百里翻山越岭至少需要二十天的时间。如果将地形换成辽阔平坦的江北平原,精锐步卒强行军只需要五天,骑兵更可以缩短一半时间。
而从齐军攻占的饶阳到西边的河洛,这片区域刚好位于江北平原之内,其间还有一条平整宽阔的官道。
换而言之,倘若抛开这段路程上驻防的燕军不论,陆沉率领精骑可以在三天之内直抵河洛城下。
一时间风声鹤唳,北燕朝堂人心惶惶。
很多大臣私下里议论纷纷,总觉得南齐淮州军不可能在攻打东阳路的同时开辟第二条战线,而且还是将矛头对准城墙高耸守备严整的河洛城。
萧望之手里拢共只有十万兵马,就算他在之前的战事中损失很小,又能分出多少兵力进攻河洛?
靖州军目前仍旧被挡在沫阳路以南,大将军牛存节眼下还能应对,所以淮州军只能独自为战。
哪怕萧望之突然发疯,不理会东阳路境内的燕军,转而带着全部兵马长途跋涉数百里,孤注一掷地攻打河洛,他又有多大的把握登上城墙?
可是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敢保证萧望之和陆沉会不会走上这条险路。
故而这些天卓园外面车水马龙,忧心忡忡的燕国大臣们顾不得世人奇怪的目光,接二连三地来找那位景朝郡主殿下,因为他们很清楚在当今的局面下,唯有驻扎在城内的数万景军才有能力挡住南齐淮州军挺进的步伐。
面对一拨又一拨惴惴不安的燕国大臣,庆聿怀瑾的应对几乎是千篇一律。
“诸位大人是担心齐军威胁河洛?”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庆聿怀瑾便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认为我朝精锐可以挡住齐军,不知诸位有何担心之处?我朝三万余主力就在城中,齐军若是敢来,我朝精锐自然可以将他们赶回去。”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仿佛突然之间回过味来。
对啊,景军主力就在城里,齐军若是敢来,难道这三万余景军再加上数万燕军还守不住河洛?
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庆聿怀瑾见状便微笑道:“诸位,我和兄长会一直待在城里,我朝军队亦如是,即便你们不开口,我们也会守好河洛城。诸位请回吧,最近城中人心浮动传言四起,还望大家能够各司其职稳定朝局,不要齐军没有出现在城外,我们自身反倒乱了起来。”
一众大臣面露尴尬之色,讷讷地行礼告退。
将最后一批登门的大臣打发走,庆聿怀瑾摇了摇头,抬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然后离开香畹楼,径直来到正厅后面的暖阁。
“……小王爷,如今那两支淮州军越来越接近河洛,与此同时他们离萧望之统领的主力越来越远,我军是否可以东出迎敌?”
谋良虎面色凝重,看见庆聿怀瑾进来之后,便转头垂首致意。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坐在下首安静地听着他们商议军情。
庆聿忠望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觉得陆沉这是带着锐士营和来安军大意冒进?”
谋良虎迟疑道:“陆沉或许会犯这种错误,萧望之定然不至于如此轻率,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或许藏着大量兵力,就等着我军援兵出现。小王爷,末将只是担心随着淮州军步步逼近,这城里人心思乱难以压制。我军虽有三万多兵马,可是城里居民百余万,世家勋贵不计其数,若是真让淮州军挑起一些人的心思,恐有内乱之忧啊。”
作为雷泽之战的策划者,谋良虎一直耿耿于怀,当时他如果能比陆沉多算一步,将手中全部兵力投入战场,最终的胜负犹未可知。
在吃过一次大亏后,他肯定不会再轻视那个南齐年轻武将,眼下对方大喇喇地领着两万兵力西进,而且距离河洛越来越近,谋良虎就算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然而如他后面所言,如果放任不管淮州军,任由他们进逼河洛,最大的问题便是有可能导致城内直接陷入混乱。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然后转头望着庆聿怀瑾问道:“妹妹,伱觉得呢?”
庆聿怀瑾沉吟道:“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城里虽然暗流涌动,但是大体上还能维持稳定。不过我也赞成谋良虎将军的判断,如果放任淮州军的进攻势头,城内人心的变化会非常快,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做出一些针对性的措施。至于如何应对,此非小妹所长,全凭哥哥定夺。”
“自然要有所应对,只是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陆沉究竟是不是孤军深入?”
庆聿忠望目光沉静,语调平缓。
谋良虎和庆聿怀瑾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不解之色。
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至少可以遵循一个最基础的逻辑标准,那就是看对方能否从中获取好处。
在燕国乃至景朝权贵已经放弃东阳路的前提下,淮州军如果只是想防备景军,那么他们只需要屯兵于宁陵城和奉福城就能扼守要道,再不济也可以派兵在清流关东边驻守。
其实陆沉领兵攻取清流关的行为在谋良虎看来毫无必要,或许是对方太过小心谨慎,唯恐景军主力再度进入东阳路。
但是接下来淮州军继续西进,这说明陆沉想诱使景军主力离开河洛,再度于野外和他们决战,如此便足以说明锐士营和来安军后面肯定还藏着伏兵,否则他孤军深入没有任何意义。
再者,陆沉就不怕景军一时热血上头杀出城去?这时候他若没有准备,那两万精锐很有可能出现惨重的伤亡。
基于以上种种,谋良虎认为陆沉不可能孤军深入,他抬眼望着庆聿忠望,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王爷,陆沉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表面上是这样的。”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随即幽幽道:“但是现在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陆沉和萧望之或许是猜到了我的心思。”
谋良虎微微一怔,庆聿怀瑾便问道:“哥哥想出城和敌人交手?”
庆聿忠望摇摇头,淡然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放弃东阳路,早在我南下的时候,便已经让人秘密前往汝阴通知李守振,他的任务便是钉死在汝阴城,其他地方都可以战略性放弃,唯独汝阴不行。只要他能守住两个月,事后我便会向陛下上奏为他请功。”
听到这番话后,另外两个人不由得心中一震。
庆聿忠望起身走到西面墙下,抬手在墙上悬挂的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从河洛城一直往东,沿着官道途经深泽城、安县、尧山关、共城、饶阳城、清流关,然后进入东阳路境内。
他画完这条线,转身说道:“从一开始我便在示敌以弱,让萧望之错误判断我会放弃东阳路,等他将绝大多数兵力投入进攻汝阴城,我便会率主力沿着这条路快速东进,直达汝阴和萧望之的主力决战。届时里应外合,我有最少六成的把握冲垮敌军。”
谋良虎心中快速计算,迟疑道:“小王爷,我军目前在城内有步卒将近两万,骑兵一万六千余人,这兵力是否稍显不足?”
“莫要忘了,我们在东阳路北部还有一支兵马。”
庆聿忠望抬手在地图上一点,淡淡道:“为了防备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在李守振将两万燕军撤回汝阴的时候,我们往封丘东线派去了五千步卒。”
谋良虎并未忘记这五千人,只是他潜意识以为这支兵马得留在原地震慑宝台山的匪军,如今显然意识到庆聿忠望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庆聿忠望继续说道:“但是陆沉领兵持续西进,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反而给我设置一个难题。所以我现在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等着我领兵前去迎战。”
谋良虎便道:“小王爷,或者我们可以试探一下敌军的虚实。”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景军三万余人驻扎在河洛城里,总不至于被区区两万淮州军吓得不敢动弹。
庆聿忠望颔首道:“我也是这样的打算,你马上抽调三千骑兵,往东接近共城到饶阳之间,莫要和齐军交战,只需要盯着他们的动静就可。”
谋良虎起身道:“末将领命!”
待他退下之后,庆聿忠望看着庆聿怀瑾脸上的忧色,微笑道:“不必担心,我心里自有计较。”
“嗯,哥哥一定可以打败敌人。”
庆聿怀瑾轻声应下。
在燕国臣民忐忑不安的时候,三千景军骑兵东出河洛城,一人双马快速突进,于次日午后抵达共城以西。
第二天上午,这三千精骑出现在饶阳城外,他们远远地望着城头上飘扬的齐军旗帜,犹如一群沉默的野兽冷厉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城墙之上,段作章沉稳地说道:“陆兄弟,庆聿忠望应该是坐不住了。”
陆沉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抹冷色,缓缓道:“他想试探我们的虚实,那便继续进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