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04节

  季锡明渐渐眯起双眼,缓缓直起身来,目光无比阴沉。
  身为织经司提点,他当然知道天子心中最在意的唯有北伐二字。
  如今正是北伐战役的关键时期,他用脚趾头去思考也知道天子必然会站在萧望之那边,莫说陆沉的身世只是传言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就算他能从故纸堆中找到一些线索,天子最多就是留中不发将来再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调查此事。
  陆通见状便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季大人,我知道你心里很为难。你很想将此事办成铁案,诬陷陆沉和杨光远有关,进而动摇北伐大局。只是你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些穿凿附会的推断无法服众,便想让我胡言乱语陷害自己的儿子,呵呵……”
  他的笑声让季锡明觉得无比刺耳。
  陆通抬头颇为怜悯地望着季锡明,继续说道:“依我看,大人不如还是用刑吧?还是说堂堂织经司提点,没有胆子下达这个命令?”
  季锡明双拳悄然攥紧,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安稳端坐的中年男人,心中渐渐涌起暴戾之意。
  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之时,一名亲信快步走入,垂首道:“大人。”
  季锡明强压心里的怒意,用眼神示意亲信出门再说。
  片刻过后,他再度走进来时,眼中的疯狂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陆通见状不由得颇为惋惜地暗叹一声。
  季锡明收敛心神,没有将得知亲信禀报之后震惊的情绪显露分毫,冷然道:“陆员外真是好算计,如此迫不及待地诱本官动刑,无非是想使一出苦肉计,好让朝野上下同情你们陆家,然而本官又怎会上当?你放心,本官不会对你动刑。”
  陆通似乎很委屈地说道:“大人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只是见你那般为难,所以帮你想个法子而已。或许用刑之后,大人想让我说什么,我便按照大人的要求说什么,对不对?”
  季锡明阴恻恻地说道:“织经司想让人开口招供,未必需要用刑,看来陆员外对我们还是很不了解。”
  陆通却毫不在意,他抬眼看向门外,忽地话锋一转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方才大人的下属应该是向你汇报北边战事的消息。算算时间,咱们的边军将士理应取得了一场震惊南北的大捷,季大人此刻心里很不舒服吧?”
  季锡明冷冷地盯着这个中年男人,面上没有任何神情的变化,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汹涌起伏。
  陆通的猜测很精准,他方才收到的消息的确是雷泽大捷,淮州边军在靖州飞羽营的配合,一战歼灭两万景军主力!
  季锡明不敢想象这个捷报传回京城会引起多大的风浪,他只知道自己肩上的压力如山。
  如果不能在陆通这里打开突破口,坐实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未必能保住他的官位。
  一念及此,季锡明没有理会陆通的话,寒声道:“既然你不肯老实交代,那么这几天只能委屈你多想想。放心,我保证你身体上不会有任何伤势,便是太医院的太医都查不出来。”
  “季大人不必担心,我年纪已经大了,本来就不怎么需要睡觉。”
  陆通似乎对织经司的手段很了解,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惊慌。
  季锡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织经司的高手轮班审问陆通,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问题,他们没有对陆通用刑,甚至没有给他戴上镣铐,只是根本不给他休息的时间。
  “问出来了么?”
  数日后的清晨,季锡明站在廊下眺望着阴沉的天色,语调无比低沉。
  两名下属对视一眼,满面愧疚地说道:“大人,陆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而且他似乎一点都不疲倦,反而是我们的兄弟有些坚持不住。”
  季锡明遽然变色,转头怒目而视,“废物”二字还没有骂出口,便见一名亲信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及至近前急促说道:“禀大人,锐士营都尉陆沉带着上百骑进城,如今正朝刺史府快速奔袭而来!”
  旁边的下属登时露出惊慌的神情。
  “慌什么!”
  季锡明一声断喝,然后掸了掸衣袖,从容不迫地说道:“别忘了,本官可是他的顶头上司!除了看管陆通的人手之外,召集其他人随本官去前面,倒要看看陆沉有没有那个胆子践踏朝廷法度!”
  “遵令!”
  众人齐声响应。
  第263章 【何以报怨】
  季锡明的下属提供的情报并不准确,陆沉一行人虽然是骑马进入泰兴府城,但是并未在城内纵马狂奔,否则他们的眼线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铁骑。
  百余骑匀速前行,没有引起泰兴城内百姓的恐慌,等他们踏上刺史府所在的北大街,这支历经战火淬炼的骑兵才逐渐显露出凝重肃杀的气势。
  队伍之中,陆沉满面风霜,目光如刀。
  他身边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厉冰雪相对冷静一些,这不是说她不关心陆通的死活,而是当她表态要陪陆沉一同南下的时候,她便决定无论陆沉想做什么,自己都不会袖手旁观。
  都督府司马黄显峰神情凝重,一方面是害怕陆通有个三长两短,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陆沉会闹得不可收拾。虽说他是代表萧望之前来,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劝阻陆沉。
  另一侧的苏云青则满面忧色,通过这一路上收到的消息,他已经大概清楚季锡明找陆通麻烦的缘由。
  其实他私底下也曾好奇过萧望之和陆通的关系,但是季锡明这样的做法太过愚蠢,对于陆沉这样年少显贵而且军功累累的年轻人,如此粗暴的手段只会激化矛盾。
  马蹄声渐次传向前方,从一开始的略显杂乱到整齐划一,虽非疾风骤雨,依旧步步惊心。
  刺史府的差役只觉那蹄声如鼓点一般砸在自己心上,探头望去便见百余骑朝门前广场行来,那等威势犹如实质一般扑面而来,震得他们无不心惊胆战,当即只敢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同时连忙让人进去求救。
  片刻之后,百余骑来到刺史府大门前,然后同时停下拨转马头,众人尽皆无言,沉默地望着大门。
  差役这一刻的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们甚至怀疑对方下一刻就会打马冲锋。
  脚步声忽地在门内响起,淮州刺史姚崇带着一群属官快步走来。
  这位年过五旬的封疆大吏身着从二品官服,仪容稍显慌乱。
  陆沉望着这群脚步匆匆的官员,抬腿跨下坐骑,随之便是他的亲兵怒喝道:“下马!”
  “哗啦啦——”
  百余名骑兵同时下马,甲胄响动声不绝于耳。
  这等架势让姚崇心中一沉,紧接着当他看见这些军卒人人佩刀,不由得面色微变,还未近前便高声说道:“来者可是陆沉陆都尉?本官淮州刺史姚崇!”
  陆沉抬眼望去,脚步未停,将士们则紧随其后。
  姚崇见状顾不得官员仪态,加快脚步来到陆沉面前,带着几分气喘说道:“陆都尉,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沉没有行礼,一字字道:“敢问刺史大人,家父所犯何罪?为何要将他拘在刺史府中?”
  姚崇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计较这个年轻人的礼节问题,神色凝重地说道:“陆都尉,令尊并非是被拘在府衙中,只是有些陈年旧事需要他配合了解。”
  陆沉看了一眼前方刺史府高悬的门匾,直截了当地问道:“陈年旧事?什么陈年旧事?这是天子旨意还是朝廷行文,还是刺史大人的决断?”
  姚崇额头上泛起汗珠,因为他看到了黄显峰的身影,而此人一言不发摆出唯陆沉马首是瞻的姿态,显然代表着萧望之的态度。
  更关键的是,他手里哪有圣旨或者中枢行文?
  这件事是季锡明自作主张,而他提前收到左相的密信,不得不给季锡明行个方便。
  原本想着边军远在境外,而且战事焦灼无暇分心,等陆沉和萧望之收到消息,说不定季锡明已经搞定陆通,拿到陆沉身世隐秘的关键证据,谁知这边陆通还安稳如山,陆沉便已经带人来到泰兴府!
  饶是姚崇口才卓绝,此刻也口不能言。
  陆沉见状便低声道:“刺史大人,非末将不知礼数,但是家父年事已高,若是受了惊吓难免不妥。既然他在刺史府中已经待了数日,想必该问的话都已经问了,请大人派人将家父请出来。个中失礼之处,末将改日专程登门道歉,大人也可以上表弹劾。”
  言下之意,今天他将陆通完好无损地接回去,此事可以暂时搁置,过后如何收场则各凭本事。
  姚崇倒不是畏惧这百余军卒,只是这件事明摆着是对方占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也看过雷泽大捷的战报,陆沉这个年轻人可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一念及此,姚崇微微颔首,正要开口下令,府衙大门内猛地涌出数十名剽悍之辈。
  居中之人正是织经司提点季锡明。
  “陆沉!你身为边军武将擅自离开战场,率百余军卒策马执刃威逼刺史大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王法!”
  季锡明大步向前,一步一句,气势凛然,先声夺人。
  数名高手走在前方,满脸戒备地望着对面的边军骑卒。
  陆沉双眼微眯,向前走了过去。
  忽地一道身影出现在他侧前方,苏云青垂首道:“陆都尉,还请冷静一些。”
  两人之间渊源很深,甚至有在涌泉关并肩作战的经历,苏云青如今算是比较了解陆沉的人之一,只看他的动作就知道大事不妙,哪怕他看不惯季锡明这种人,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缓和局势。
  陆沉微微偏头望着他,眼里满是冰霜:“苏大人,伱要拦我?”
  “这……”
  苏云青神色艰难。
  紧接着旁边响起厉冰雪清冷的声音:“苏检校,此事与你无关。”
  苏云青暗暗一叹,只得让道。
  陆沉继续向前,对面的季锡明唇边泛起一抹冷笑,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有什么能耐,最好能将这件事闹得不可收拾,不枉他辛苦跑这一趟。
  随着陆沉步步逼近,几名织经司的好手不由得握紧腰刀,喝道:“止步。”
  “让开。”
  陆沉只说了两个字。
  自然无人退避。
  陆沉轻呼一口浊气,在接近织经司的人那一刻遽然出手。
  两记耳光,两条人影便飞了出去,他们甚至没有看清陆沉出手的动作,自然不知道这是尉迟归赖以成名的绝技散手。
  “好胆!”
  季锡明勃然大怒,随着他这两个字出口,织经司数十名密探同时扬刀指向陆沉。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斥责,厉冰雪凛然道:“临敌!”
  “唰!”
  一百多柄长刀同时出鞘,雪亮的刀光带起一片腾腾杀气!
  百余名精锐边军神情漠然,紧随陆沉和厉冰雪迈步向前!
  每踏一步,便是风起云涌,势若惊雷。
  此刻莫说姚崇等一众文官,季锡明也终于变了脸色,他死死盯着陆沉,咬牙道:“陆沉,你身为织经司干办,竟敢当众伤人以下犯上,难道你真想造反不成?难道你真是罪臣杨光远的血脉!”
  陆沉不答,继续向前。
  一步又一步,逼得织经司密探包括季锡明在内只能后退,然后被挤压在台阶附近。
  当季锡明喊出最后那句话后,姚崇不由得眉头紧皱,不顾一切地来到陆沉身旁,沉声道:“陆都尉,制怒!”
  如果陆沉今天真的在刺史府衙门前动刀,哪怕最后没有杀死季锡明,他也必然会背负犯上作乱的罪名,到那时传言会更加甚嚣尘上。
  季锡明目光怨毒地看着姚崇,这厮偏偏在这个时候坏事,就让他带人血洗刺史府又如何?
  然而陆沉却忽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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