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97节

  现在的景军已经变成困兽之斗,无论他们实力如何强横、士气如何坚韧,淮州军的优势都在不断扩大。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出现,淮州军便将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是从景军在十八年前突破泾河防线开始,遭遇的第二次沉重失败。
  第一次便是当年厉天润指挥的蒙山大捷,那一战他率领靖州军全歼上万景军主力,从而奠定了南北分立的局面,挫败景军顺势一统天下的企图。
  今时今日,倘若萧望之和陆沉能够更进一步,北伐之战便已成功一半,接下来收复东阳路指日可待。
  此刻位于大阵中央的女鲁欢心中生出一股后怕,虽说在这场激烈且漫长的战斗中,他已经倾尽所能完成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指挥,可若是没有那位郡主殿下的果断决策,恐怕他要带着将近两万景军葬身于此。
  景军主力骑兵的出现让淮州军的攻势微微一滞,因为此刻双方兵力犬牙交错,谁都不可能保持严整的阵型,这支骑兵若是一鼓作气,极有可能冲散某支淮州军。
  对于大局而言,这是极其危险的状况。
  景朝步卒仍未丧失战力,若是让他们的骑兵完成这一步,淮州军很有可能满盘皆输。
  景军骑兵显然是这个打算,拔里海没有选择攻击正前方的锐士营,反而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便率军改变方向,目标直指战场西南边的飞云军。
  女鲁欢和留可立刻注意到己方骑兵的变向,对于这两位用兵老辣的大将而言,他们不需要得到拔里海的亲口讲述,便能领会对方的战略意图。
  两人当即分工行动,女鲁欢继续坐镇中军指挥全局,留可则率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对飞云军发起猛烈的反攻。
  伤敌五指自然不如断敌一指,击溃飞云军便能引发淮州军的全线溃败。
  平原之南,中军帅旗下方,站在战车上的萧望之瞬间明确敌人的想法,他没有做出援护飞云军的决断,反而下令让镇北军和来安军猛攻敌人此刻失去侧翼掩护的中军。
  尉迟归纵然久经风雨,纵横江湖数十年,此刻也不禁感到一丝紧张,道:“都督,飞云军的局势不容乐观。”
  两军各有取舍,接下来便要看自己相对薄弱的部分能否挡住对方的冲击。
  萧望之却面色如常,淡淡道:“陆沉知道该怎么做。”
  宽阔的战场上相距遥远,陆沉自然听不见萧望之的话语,但是他在景军主力骑兵出现的那一刻,心中便已有了决断。
  “锐士营儿郎,随本将拦住敌人!”
  他提枪策马而行,毫不迟疑地下达命令。
  “是!”
  在他身后,是两千余名血染战袍满面脏污的将士齐声响应。
  一边是全副武装精力充沛的景军主力骑兵,一边是鏖战多时形容狼狈的锐士营骑兵,无论兵力还是此刻的状态,这两支骑兵的对比都极其明显。
  在一个稍微有些战场经验的人看来,陆沉这个决定显然是送死之举。
  拔里海便是这样的想法,他望着南齐骑兵从侧面斜插过来,似乎是想拦住己方的冲锋,唇边不由得泛起一抹冷笑。
  如果这两千余名力竭之兵能做到这一点,他还有什么脸面担任骑兵主将?
  不远处的庆聿怀瑾脸上并无轻蔑之意,相反她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的南齐骑兵。
  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终于可以看见那个领军前冲的年轻武将。
  第一次听说陆沉这个名字是在去年,察事厅精心策划的一连串计谋毁在这个年轻人的手里,当时庆聿怀瑾并未太过在意,因为这种昙花一现的人随处可见,她在景朝大都生活的时候便见过很多。
  可是陆沉不仅没有沉寂,反而频繁出现在庆聿怀瑾的视线里,一次次破坏她的计划,让她在这两年体验过很多次失利的滋味。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更遑论从小便是天之娇女的庆聿怀瑾。
  如果是败在萧望之或者厉天润手里,她还有安慰自己的理由,毕竟那些人是成名已久的沙场老将,可偏偏是陆沉这个同龄人带给她难以言说的耻辱感。
  这种耻辱感在宝台山战事结束的时候达到顶峰,无论庆聿怀瑾是否承认,陆沉都已经成为她心中的一片阴影。
  她不能容忍自己生活在这片阴影之下。
  此时此刻,望着对面逐渐逼近的南齐骑兵,庆聿怀瑾心中的杀意骤然暴涨,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两支骑兵一者从北到南,一者从南到北,距离越来越近。
  陆沉并不知道庆聿怀瑾的存在,他没有想过那位年轻的郡主会随军行动,他的目光从对面的景军骑兵身上扫过,在双方还有将近四十余丈的距离时,猛然拨转马头转向东北!
  经过将近一年的严格训练,锐士营骑兵不需要主将的大声呼喝,他们近乎本能一般追随着前方的旗帜,两千余人同时转向,如流水改道一般极其自然。
  这一幕让拔里海措不及防,他倒不是担心对方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南齐骑兵显然想绕到他们的身后发起进攻。
  他原本已经做好一次冲锋击溃敌人的准备,但是陆沉又怎会愚蠢地送死。
  “拔里海,不要理会他们!”
  庆聿怀瑾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虽说她心里恨极了陆沉,无比渴望亲手杀死对方,但是经历过很多次失败之后,她自然会有所成长,知道当下最重要的是击溃淮州军侧翼,从而奠定这场苦战的最终胜利。
  她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故而对当下的局势看得非常透彻。
  只要摧毁侧翼的飞云军,萧望之就算是战神再世也无力回天。
  至于陆沉……将来总有收拾他的机会。
  拔里海心中的犹豫转瞬即逝,在听到庆聿怀瑾的提醒后,他没有去看从旁边交错而过的南齐骑兵,目光死死盯着南边的飞云军步卒,咬牙吼出两个字。
  “向前!”
  景军猛冲而去。
  陆沉率领锐士营与景军主力骑兵擦肩而过,在这种对向高速机动的情况下,骑射很难发挥作用,他并未下令浪费箭矢,只带着将士们往前冲出一段距离,然后放缓速度绕圈转向。
  虽然他没有完全拦住敌军,却成功地迟滞对方的冲锋势头,逼迫敌军稍稍改变方向。
  对于陆沉来说,这便足够了。
  在领兵转向的同时,他抬眼望向西南方向,目光中露出几分轻松和释然。
  雷泽平原通往西南方的谷地之中,一杆大旗当先出现,继而便是席卷大地的煌煌骑兵。
  旗帜之上,有两字铁钩银划。
  飞羽!
  在淮州飞云军面露极大危险的时刻,在锐士营骑兵无法拦住景军主力骑兵的关口,纵横江北近十年、与燕景军队交手过无数次的靖州飞羽营终于赶到!
  这支由靖州都督府耗费无数资源打造的精锐骑兵快速奔袭,犹如一片铁幕向前移动。
  这一刻,天地为之变色。
  队伍最前方,那位年轻女将银鞍白马,在战场上极度惹眼,但见她跃马向前,于高速前行之中张弓搭箭,身形的起伏与奔驰的骏马几近于融为一体,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景军骑兵的主将。
  箭去如流星,转瞬即至!
  拔里海猛然俯身,虽然他没有被射中,那支凌厉的羽箭却命中后面的景军骑兵。
  厉冰雪这一箭犹如讯号,飞羽营骑术最好的前军扬臂而起,漫天箭雨兜射而来,瞬间黑压压一片几近遮蔽天空。
  当此时,景军主力骑兵朝着飞云军的阵地冲去,而飞羽营出现在他们的侧前方,茫茫箭雨落在他们前方必经之路上,可谓避无可避。
  他们并未太过慌乱,一边躲闪的同时一边取弓还击。
  拔里海领兵经验何其丰富,一眼便看出这支新出现的南齐骑兵人数在己方之上,倘若他继续执行先前的战术,极有可能被对方从侧面冲垮。
  无论他是否愿意,眼下他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和飞羽营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辽阔平坦的雷泽平原西南部,两支精锐骑兵遽然相遇,然后朝着对方冲刺而去!
  厉冰雪此刻已经将牛角长弓挂在马腹,从亲兵手中接过那杆马槊,率领飞羽营骑兵正面相迎,不让分毫。
  北风如刀,杀意滔滔。
  晚上还有。
  第254章 【金戈铁马】
  飞羽营去年扩充为八千骑,但此刻跟随厉冰雪出现在雷泽平原的只有六千人。
  一者是因为近来他们在沫阳路的战事中有所损失,二者是厉冰雪留下千余人作为靖州军的斥候游骑,为厉天润提供更加精确的战场情报。
  在厉天润的指挥下,靖州军先是以雷霆之势进逼西线严武城,然后虚晃一枪突破东线石泉城的侧翼防线,牛存节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旋即出现漏洞,厉冰雪带着六千精骑一路北上,直抵雷泽平原。
  飞羽营在新昌城外有过短暂停留,在驻守新昌城的燕军注视下,光明正大地从盘龙军将士们的手中接受补给。
  却不知燕军主将李应成及其属下将领们,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他们自然认得飞羽营的旗号,也知道这支由靖州都督府倾力打造的骑兵出现在城外意味着什么,但是就算李应成敢派人出城通报,也不可能跑得过这支纵横江北大地的精锐骑兵。
  从新昌城到平利城,飞羽营进行了第二次休整和补给,因此当他们一人双马赶到五十余里外的雷泽平原时,正处于体力和战意的双重巅峰。
  先前陆沉带着锐士营骑兵和景军两千骑兵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最终以他亲手杀死牙乌塔造成景军骑兵的溃败而告终。
  眼下又有两支骑兵即将形成对撞,兵力增加了一倍以上,战线拉得极长,对于两边士卒的战术素养要求更高。
  如果说两军步卒的厮杀就像一群膀大腰圆的壮士相互角力,那么骑兵的对撞便是茫茫荒原之上恐怖的兽潮。
  一般情况下,骑兵主将都会尽量避免这种直接了当的对冲,因为其中存在太多不可预知的状况,譬如坐骑会胆怯不前,亦或是阵型散乱无法重整。
  从古到今,作为战场上的机动力量,轻骑兵最重要的职责是侵扰敌军阵型和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拔里海没有多余的选择,景军本就处于高速奔袭之中,南齐骑兵又是从侧前方斜插过来,如果他选择避战的话,唯一的后果便是被对方拦腰截断,继而造成全线溃散。
  因此他只能让麾下骑兵稍稍调整冲刺的方向,和飞羽营正面对抗。
  两军相撞,霎时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兵对兵,将对将,杀成一团。
  虽然飞羽营的出现完全出乎庆聿怀瑾和拔里海的预料,但是这支景军骑兵面上并无惧色,两边的士气和军纪相对接近,因此在穿插交错而过的同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捅刺身边的敌人。
  骑兵最趁手的近战兵器当然是长枪和马刀,至于马槊这种杀伤力极其恐怖的长刃,一般人没有那个能力驾驭,唯有各自阵中真正的高手才会使用。
  厉冰雪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身下的银鞍白马更加引人注目,身后的大旗当仁不让地成为飞羽营将士的指引。
  在两军接触之前,厉冰雪便注意到对方主将的身影,在这一点上她和陆沉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想要摧毁一支军队的士气,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击杀对方的主将。
  这是当今时代所有白刃战的不二法门。
  马蹄翻飞,奔袭而至。
  厉冰雪身边都是身手高明的亲兵,他们牢牢护卫着主将的侧面,给厉冰雪创造一个直面敌军主将的机会。
  她的视线锁定在拔里海身上,在距离对方仅有四五丈时,双手握住了那杆杀敌无数的马槊。
  大风吹过她的鬓边,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迟疑踌躇的神色,唯有向死而生的决然和果敢。
  拔里海出身于景朝贵族,十三四岁便投到庆聿恭的麾下,成日里在行伍之中打磨武艺。
  他虽然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奇才,却拥有景廉族人不太常见的勤勉和刻苦,几乎是日复一日锤炼自己,因此得到庆聿恭和谋良虎的赏识,一步步成长为骑兵大详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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