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86节

  王初珑意识到这一点,她想做出努力和尝试,虽然开局已经确定无法改变,可是过程之中仍然有磨合的希望。
  而想要做出改变,林溪便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住进陆宅后,锦书从宋佩那里得到大量关于陆沉的信息,尤其是他在感情方面的经历。锦书一方面欣喜于宋佩的知无不言,总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感叹陆沉的老实本分,明明是家资丰厚前程远大的军中新贵,却从来不沾花惹草,迄今为止也只和林溪有情感上的牵扯。
  王初珑却看得更深一些,这不能说明宋佩心思简单不懂保密。她之所以这般坦诚,肯定是出自陆沉的授意,通过她将这些事告知锦书,王初珑自然就会知晓。
  由是观之,这何尝不是陆沉采用温和的方式告诉她,他和林溪之间情比金坚,她注定只是一个后来者。
  王初珑从未想过刻意去争什么,但是如果有得选,她当然不希望后半辈子过着相敬如冰的生活。
  毕竟她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室内温暖如春,两人相对无言,任由时光静悄悄地溜走。
  沉默良久之后,陆沉缓缓打开话匣子:“我第一次见到师姐的时候,觉得她非常恬静内秀,甚至带着几分初入红尘的羞涩和天真,不像一个久经风雨的江湖女侠。后来跟着她修习武功,我愈发确定这一点,她的内心纯洁无瑕,并未沾染上人世间的蝇营狗苟,纵然她经历过很多腥风血雨和生离死别。”
  王初珑没有见过林溪,对她并不了解,不能确定陆沉这样的溢美之词是否属实。
  按理来说,她或许可以表现出吃醋的情绪,但内心并无半分酸楚之意,仅有令她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好奇。
  她稍稍调整坐姿,那双秋水长眸温柔地望着陆沉。
  “那时候我们陆家牵扯进一桩细作案里,和织经司的官员有不少接触。某天上午,我按照约定去找师姐练武,刚刚出门便被织经司的人拦住,随即被他们带到一个小酒馆里,跟某位大人见了一面。当然,他并没有刻意为难我,只是聊了一些和案件有关的话题。”
  或许是因为王初珑选择的切入点很好,陆沉也不介意对外人讲一讲他和林溪的故事。
  回忆纷至沓来,他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眉眼间带着浅淡的笑意。
  王初珑顺势问道:“所以她来找你了?”
  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她,点头道:“是的,其实我都没有想到那一幕。从小酒馆出来之后,我在长街拐角处忽然发现了师姐。当时她对我说,她是因为来到广陵后一直忙于传授我武功,好不容易有点空闲才想着出来转转。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师姐是见我没有赴约,担心我遇到了什么麻烦,特意出来寻我。”
  “真好。”
  王初珑由衷地说道。
  陆沉心有所感,微笑道:“那时候我们还不算非常熟悉,然而在街角处看见师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不确切的情绪在涌动,就好像在一片迷雾中陡然看见一抹光亮。”
  王初珑轻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陆沉凝望着她的面庞,虽然不能完全确认她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丝毫芥蒂,但是大抵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情很平静。
  王初珑见他停止讲述,便问道:“后来呢?”
  陆沉想了想,尽量简略地说道:“后来师姐帮助我抓获广陵城内的伪燕细作,又和我一起在战场上与敌军拼杀。再后来,便是去年的边疆战事,她从始至终都和我并肩作战,一直到我军收复江华城,将沫阳路东南部的领土都收回来,她才带着属下回到北边。”
  他没有刻意去描述过程中的惊心动魄生死与共,但王初珑显然能明白这种久经考验的感情极其坚定。即便如今他在淮州林溪在宝台山,两地相隔上千里,想要见一面难比登天,可是时间和距离并不能削弱两人的情意,反而会因为思念彼此愈发深厚。
  一念及此,王初珑心里终于有了些许酸楚的感觉。
  这种感觉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同时还有几分惊讶。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对陆沉有了和林溪类似的感情?
  回首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几乎没有任何刻骨铭心的记忆点,一如山间溪流那般平淡似水。
  嫁给他和喜欢他之间的差别,王初珑自问分得清楚,她想做出改变不代表早已情根深种,那是对不确定的未来寻求一些保证和寄托的念想,而非在感情的驱动之下不由自主的倾诉。
  简而言之,她不希望后半生变成陆家后宅的一尊泥塑木偶,却不是像林溪那样在发现陆沉失约后主动出门寻找。
  一时间,她不禁有些烦恼。
  王初珑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尝试着岔开话题:“陆公子,你有没有将我的事情告诉林姑娘?”
  陆沉稍稍迟疑,望着她眼中的波光粼粼,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前段时间我给师姐写了一封信,除了和战事有关的内容之外,确实提到了王姑娘。不过请你放心,陆某虽然不敢自称谦谦君子,却也绝非背后妄议的小人,只是将这件事的原委简略复述,并未牵扯到王姑娘个人的经历。”
  “我信伱。”
  王初珑不想如那等尖酸妇人一般事事对比,但很多时候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比如现在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陆沉没有给她回信,却主动给林溪写信,个中差别一览无遗。
  陆沉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在情感上是一个略显愚笨的人,和林溪之间的感情称得上水到渠成,如今面对主动求变勇敢踏出一步的王初珑,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对方。
  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很虚伪。
  王初珑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一笑收住,温婉地说道:“陆公子,我很羡慕你和林姑娘的共同经历,也替林姑娘感到开心。请不要误会我这是在虚言伪饰,在如今这样的人世间,你们男子很难明白,女子想要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良人,并且两情相悦携手终身,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其实……我大概也能明白。”
  如果没有前世的阅历,陆沉自然难以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但是正因为见识过前世相对自由的恋爱氛围,他才理解自己和林溪的故事不说绝无仅有,在这个时代也算得上寥寥无几。
  王初珑平复心情,微笑道:“未来如何谁都无法预料,但是请陆公子放心,初珑不是那种蠢笨的女子,不会做出让你我都尴尬的事情。”
  有些话点到即止,不需要说得太过明白。
  陆沉心中微微一松,颔首道:“多谢。”
  王初珑回忆着今天的沟通,虽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谈论陆沉和林溪的过往,对于她和陆沉的关系并未起到实质性的助推,但似乎两个人间隔的距离拉近了些,那层隔阂也有消解的迹象。
  她是很容易满足的性情,于是在稍稍犹豫之后,轻柔地说道:“陆公子,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之间可不可以不用再说这个谢字?”
  陆沉感受到她语气中的真诚,便点头说道:“好,理当如此。”
  王初珑轻轻一笑,起身道:“你回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我送你。”
  陆沉也站起来,将她送到门外,目送她在锦书的陪伴下离去,缓缓舒出一口长气。
  第239章 【郡主的反击】
  河洛城的冬天总是透着彻骨的寒意。
  朔风呼啸而过,街上行人不由自主地裹紧身上的御寒衣服,想要抵抗无孔不入的冷风。
  奢华精致的卓园之内理应不存在这种问题,然而铺着地龙的花厅内,庆聿怀瑾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暖意。
  东阳路的燕军连战连败,边境上几座险要关隘接连丢失,大将军李守振手里仅有的机动力量也在宛亭之战全军覆没,局势已经变得相当危急。
  南齐淮州军来势汹汹,倘若不能将他们的势头压下去,最坏的结果便是东阳路全境丢失,继而威胁到河洛城的东线防务。
  如果庆聿怀瑾只是景朝的普通权贵,她倒也不必因为燕军的拙劣表现这般烦恼,大不了等景军彻底平定赵国稳固后方之后,再调集重兵南下收拾齐军。
  可是她身为庆聿家的长女,景帝亲封的永平郡主,掌握着大量的资源,如果连河洛城都保不住,有何面目回去见自己的父亲?
  要知道景帝金口玉言,将来平定天下之后,会将河洛城以及南边的广袤疆域作为封地赏赐给庆聿一族。换而言之,这茫茫疆土注定是庆聿家的财产,庆聿怀瑾岂能坐视南齐再三觊觎?
  庆聿怀瑾目光微冷,转头问道:“庞大人,你对南边的战事有何看法?”
  枢密使庞师古当年本是齐朝泾河防线的一军都指挥使,在杨光远含冤赴死后并未像其他人那般坚持抵抗,和景军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后来景帝扶持燕国时,他顺利进入燕军高层,并且在刘鄩告老归乡后接任枢密使。
  其人虽然资历足够交游广阔,在军事上的能力却并不出众,因此缓缓道:“殿下,齐军如今的势头很猛,但是他们未必能坚持下去。随着战线的拉长,他们的兵力会逐渐分散,难以组织起更大的攻势。光是一个东阳路,他们就需要至少十五万兵力才能掌控全境。”
  庆聿怀瑾眼中的讥讽一闪而过,道:“所以按照庞大人的设想,我们应该将东阳路拱手相让,以此换来齐军止步不前?”
  庞师古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殿下误会了。我是想说哪怕东阳路守不住,齐军也没有能力威胁到河洛。”
  庆聿怀瑾便问道:“庞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庞师古微微一怔,心想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原因了?
  庆聿怀瑾步步紧逼:“倘若齐军不想攻占东阳路全境呢?他们如今占据谷熟城,随时可以北上威胁汝阴,也可以往西攻取宁陵,然后大军往西北直扑河洛,届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庞师古怔住,片刻后艰难地道:“殿下,齐军若没有攻占汝阴城,他们怎敢直接来河洛城?齐军长途跋涉辎重难以为继,若是李守振集结兵力顺势抄截齐军的后路,他们岂不是瓮中之鳖?”
  “可是你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而且我不认为李守振现在还有和齐军在野外决战的胆魄。”
  庆聿怀瑾面色冰冷。
  庞师古叹道:“还请殿下明示。”
  庆聿怀瑾幽幽道:“女鲁欢将军率八千步卒和两千骑兵驰援东阳路,李守振发出六封急报,请求女鲁欢将军带兵前往汝阴城,因为他被宛亭之战的结果吓破了胆子,唯恐齐军直扑汝阴城。我已经否决李守振的请求,让女鲁欢将军领兵停留在雷泽一带,不知庞大人意下如何?”
  庞师古心中快速盘算一番,很快便明白庆聿怀瑾的用意。
  雷泽地处平利城和宁陵城之间,如此一来既可以防止齐军在攻克宁陵之后继续往西北威胁河洛,也可以防备盘龙关里面的齐军北上。
  但是这又引出一个新的问题,景军停留在雷泽,意味着东阳路内部没有援兵,李守振只能依靠自己。
  庞师古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望着庆聿怀瑾道:“殿下之意,是想让封丘北线的守军南下支援?”
  庆聿怀瑾颔首道:“没错。”
  庞师古沉吟道:“如此倒是可以解决李守振手中兵力不足的问题,但是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并非善茬,虽说他们已经接受朝廷的招安,然而这群绿林匪患毫无诚信可言。一旦封丘附近的守军南下,七星军很有可能从山里冒出来,袭扰东阳路的后背。”
  “我希望他们这样做。”
  庆聿怀瑾的脸色稍稍和缓,目光朝向坐在另一边的谋良虎,温言道:“将军,此事便托付给你了。”
  谋良虎咧嘴一笑,眼中寒光迸发,点头道:“殿下放心,只要那支绿林军队敢从山里出来,我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庞师古登时明白过来,庆聿怀瑾这是顺势而为,东阳路的兵力往南部集中是大势所趋,如果七星军认为这是他们南下的机会,必然会落入景军主力的陷阱。
  他不禁赞道:“殿下考虑得十分周全。”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又问道:“沫阳路局势如何?”
  庞师古轻叹道:“不容乐观。”
  在南齐淮州军发动北伐之后,靖州军也有了相应的动作。
  包括淮州都督府辖制的旬阳军和江华军在内,厉天润可以调动的兵力达到十六万以上,而沫阳路新任大将军牛存节麾下兵马满打满算才八万左右。
  虽然沫阳路早已坚定地在边境推行坚壁清野,而且守方占据城墙关隘的优势,但厉天润用兵向来出其不意,迄今为止牛存节依然没有摸透对方的主攻路线,兵力上自然捉襟见肘。
  总体来说,牛存节面临的问题和李守振类似,在过于漫长的边境线上,他需要更多的军队填补防线的空虚。
  庞师古在介绍完大体情况后,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如今沫阳路还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但是我们或许要做好派出援兵的准备。”
  庆聿怀瑾沉默不语。
  河洛城里的景军一共五万多人,如今派出一万驰援东阳路,宝台山那边也要提前安置伏兵,如果沫阳路又出问题,意味着她手中的兵力会越来越少,姑且不论齐军有没有可能威胁到河洛,光是城里的暗流涌动就会让她耗费大量的精力。
  “我知道了,伱注意和牛存节保持密切的联系,若有状况随时告知我。”
  庆聿怀瑾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在目前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她是被动防守的那一方,没有能力化被动为主动。
  便在这时,满面风霜的王师道走进堂内,与众人见礼之后,对庆聿怀瑾说道:“殿下,南边大体布置妥当了,近日将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出手。”
  听到这句话后,庆聿怀瑾暗暗松了口气,颔首道:“有劳王大人了。”
  “不敢,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