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16节

  陆沉自然不相信。
  西苑这些丫鬟都很懂事,宋佩最为成熟,如果不是得到某些暗示,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举动。
  “老爹真是……”
  陆沉大抵能明白陆通的想法,如今林溪远在北地,一时半会见不到,成亲之事可能遥遥无期,而他过两天就满二十岁,说一句大龄未婚青年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富家子弟多半会早早经历人事,也算是长辈的某种教导,以免他们在外面被迷花了眼。
  想到这儿,他不禁失笑道:“难道父亲没告诉过你们,我前不久在京中受伤,如今还在休养?”
  宋佩听到这话后担心地说道:“可是大管家说,少爷的伤已经大好了,莫非少爷还有些不舒服?”
  陆沉转头望去,见她霞飞双颊,仿若微醺一般,暗道这丫头估计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先披上衣服。”
  宋佩听懂了这句话的深意,连忙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之后说道:“少爷,婢子……”
  她有些难为情。
  陆沉温和地道:“伱应该知道我的性情,不喜欢勉强旁人做违心之事,陆家也做不出欺男霸女的行径。于我而言,你们服侍我一场便有情义二字,将来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好的结果。原本想着过两年就将你们放出去,再准备一份嫁妆,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出阁。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得有些简单,所以现在我便问一句,你是否愿意留下来成为陆家的人?”
  他知道宋佩外柔内刚,若非她自己愿意,仅凭旁人几句暗示,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自荐枕席的事情。
  宋佩听得心里如打鼓一般,直到听见陆沉最后那句话,她眉眼间不禁绽放开一抹柔顺的喜色,微微低头道:“婢子愿意。”
  “好,我明天会跟父亲说一句。”
  陆沉干脆利落地决定,然后说道:“不过在我成亲之前,有些事不必再提,也不要告诉其他丫鬟。免得旁人拿怪话挤兑你,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这种事,你安心替我打理好家中的杂事便好。”
  宋佩眼角含羞,轻声说道:“少爷,婢子才……才没有想过什么事呢。”
  “真的?”
  陆沉打趣了一句,见这个身段修长面容姣好的大丫鬟愈发害羞,便一笑收住,自顾自地往床边走去。
  宋佩凝望着他的身影,心里无比甜蜜。
  一宿无话。
  几天之后,腊月二十五日。
  陆家在连摆三天流水宴之后,又迎来一批身份贵重的客人。
  以知府詹徽为首的十余位官员,以许家老太爷许景生为代表的广陵城著名乡绅,还有从山阳县赶来的陆氏族人。
  日上三竿之时,一行人来到陆氏家庙。
  陆沉早已在此等待。
  家庙大堂之内,一众宾客神色温和地望向缓步走来的陆沉,随即便听陆通说道:“今日犬子行及冠之礼,陆某向前来观礼的各位贤达诚心致谢。”
  众人纷纷还礼,再落座。
  陆沉行至大堂中央站定,他面前便站着负责主持这场冠礼的正宾薛怀义,旁边则是负责协助的赞者知府詹徽。
  在两位长辈的提示下,他先向陆家祖辈的画像行跪拜之礼,然后依次向陆通和其他观礼宾客行礼。
  詹徽指着前边的席子,笑容温厚地说道:“坐。”
  陆沉便席地而坐,詹徽上前解开他的发髻,将他的头发重新梳理一遍,然后缠上发巾,用一根玉簪子将发髻固定。
  薛怀义下堂净手,再度上堂抬手象征性地扶正陆沉的发髻。
  做完这套程序之后,薛怀义从詹徽手中接过缁布冠,朝陆沉走来,同时口中轻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陆沉改为跪姿,薛怀义将缁布冠戴在他的头上,詹徽随即将冠下的系带绑好。
  第一道仪式完成之后,陆沉返回侧室,换上玄黑色的上衣和下裳,然后再回到大堂。
  第二道仪式大致相同,区别在于缁布冠换成皮弁,服饰为素色的上衣和下裳,薛怀义望着身姿挺直的陆沉,满含期许地说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一道礼仪为红褐色的爵弁,搭配黑色的丝绸上衣,以及红色的丝绸下裳。
  换上这套衣装的陆沉令在场宾客无不眼前一亮,他本就身材高大气度沉凝,如今又有爵位在身,一眼望去丰神俊朗气质卓越。
  薛怀义第三次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原本还有一道最重要的仪式便是取字,不过因为陆沉在京城时已经由天子御赐“静安”之字,这道程序便可省去。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
  薛怀义不紧不慢地说着,陆沉平静且沉稳地肃立倾听。
  站在侧面的陆通望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湿润,又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佩宽慰之色。
  薛怀义继续说道:“……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与。故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
  “礼成!”
  随着薛怀义这两个字出口,陆沉以左手压右手,手拢于长袖之中,举手加额,向他和詹徽鞠躬九十度,然后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手放下。
  至此方为完结。
  从今日开始,他便不再是依附在长辈羽翼下的少年,而是要靠自身行走世间的男子汉大丈夫。
  宾客们纷纷向陆通和陆沉父子二人恭贺,与曾经最大的区别是,如今他们并非因为陆通的缘故而对陆沉高看一眼,或者说今日整个广陵府的贵人齐聚于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陆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在接下来的年节里,陆通颇为难得地在家中享受悠闲生活,将很多迎来送往的事情交给陆沉,他则和薛怀义、詹徽等好友下棋赏花,显得极为安逸。
  陆沉对此没有半点怨言,因为他知道往后像这样的机会不太多,因此愈发珍惜尚在家中的时光。
  时光转眼即逝,南齐建武十三年悄然而至。
  在度过一个堪称完美的年节后,正月十六日上午,陆通带着家仆们亲自来到广陵北门相送。
  “孩儿不能在家中侍奉,心中愧疚难当,只望父亲多多保重身体!”
  陆沉躬身行礼,情真意切地说道。
  陆通面带微笑,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宽慰道:“去吧,照顾好自己。”
  陆沉点点头,旋即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宋佩,对她颔首示意,然后再度对陆通行礼,心情复杂地说道:“父亲留步,孩儿去了。”
  陆通道:“不必担心为父,若是军务不太忙碌,记得抽时间回家看看。”
  陆沉看着老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说了这句话,便郑重地答应下来,然后转身向等候在官道上的一千锐士营将士行去。
  他从李承恩手中接过坐骑的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朝陆通等人挥了挥手,然后拨转马头朝向北方。
  “驾!”
  千骑策动,踏云而去。
  陆通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一路向北的千骑队伍,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才转身登上那辆宽敞的马车。
  片刻过后,一人来到马车边,矫健地进入行驶中的车厢,拱手道:“老爷。”
  陆通沉默片刻,缓慢却坚定地说道:“沉儿去来安之后,都督府会开始筹备北伐一事,你通知咱家留在北边的人,尽快做好所有准备。”
  来人垂首应道:“遵命!”
  第150章 【淮州多锐士】
  来安府位于淮州北境,再往北便是闻名于世的来安防线。
  府城东郊原有一座临时军营,如今修缮齐备焕然一新,营门之后竖着一杆随风招展的大旗,上书“锐士营”三字。
  二月初的阳光温暖怡人,均匀地洒在营地内的每一处角落。
  东边的校场上,数千将士列队肃立,整齐划一地昂首望着前方的高台。
  陆沉身着甲胄站在高台边缘,在他身后分别是负责营内庶务的主簿王骏和亲兵队长谭正。
  “或许大家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不过今日算是初次正式见面,容我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面对视线里的数千将士,陆沉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我叫陆沉,淮州广陵府山阳县人氏,今年二十岁。现为大齐山阳县开国男,上轻车都尉,御赐紫金鱼袋,锐士营都尉。简单来说,即日起我便是诸位的主将。”
  十天前他率本部一千人来都督府报道,然后在萧望之的授意下,紧锣密鼓地开始锐士营的组建工作,从各军选出五千人充入锐士营。
  依照天子的安排,锐士营分为骑步军各三千人,骑兵三千人由校尉李承恩统领,步军三千人由校尉鲍安统领。
  各部又分为三个千人队,下设十个百人队,将官皆是此前一系列战事中的有功之人。
  陆沉将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一千老卒打散安排进各部之中,以此来构成整个锐士营的骨架。
  在完成初步构架之后,他选择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召集全体将士,简单明了的开场白让所有人心中多了几分好奇,尤其是从其他军队抽调过来的士卒。
  他们充满期待地望着站在高台边缘的陆沉。
  去年年底那段时间当中,在萧望之的默许和推动下,淮州都督府已经开始盛传锐士营的消息,有希望被选入这支军队的将士都有了心理准备,因此陆沉的组建工作才能如此顺利。
  这些将士们对陆沉并不陌生,其中大部分人都在战场上见识过他的风姿,尤其在京城封赏的消息传回来后,陆沉这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
  今日正式相见,所有人心中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位都尉真的很年轻。
  此刻听着他简短的自我介绍,这些爽利耿直的军中汉子倒也不会心生嫉妒,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陆沉从东望到西,目光逐一扫过场间的部属,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要对大家说这些头衔,并非是想要显摆嘚瑟,而是告诉大家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在先前的北疆战事中,我确实做出了一些贡献,但是萧大都督和厉大都督没有因为我很年轻便看轻,他们将属于我的功劳报了上去,甚至还分润了一些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功劳,因此我才能拥有这些头衔。”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渐转严肃:“两位大都督是我辈军人的典范,陆某更会以他们为此生的榜样矢志追随。在将来与敌人的战斗中,凡我锐士营将士,无论你是将官还是士卒,只要是属于你本人的功劳,没有任何人可以掠夺。在这件事上我可以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保证,谁要是敢掠夺其他同袍的功劳,必然军法处置,没人可以例外!”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校场上一片肃然,数千将士的眼中浮现敬畏之色。
  军中关于战功的核定存在很多弯弯绕,这一点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有体会,军官们对于普通士卒的欺压并不仅仅局限在日常操练之中。
  像陆沉这样的开场白自然称得上别开生面,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但他们以往确实没有见过这般鲜明的表态。
  陆沉稍稍给了他们一些回味的时间,然后放缓语气问道:“接下来咱们再聊聊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究竟为何要从军当兵?”
  李承恩心领神会,本打算出言响应,却发现陆沉朝他看来,同时微微摇头,他便打消了站出来的想法。
  陆沉看向其他队列,随手指向一名普通的步卒,温和地道:“你来回答我。”
  被点到的步卒怔住,在其他同袍热切的注视中,紧张地答道:“回都尉,从军是为了……为了保家卫国!”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
  陆沉不置可否,微笑道:“伱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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