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09节

  这短短几瞬的剧烈运动几乎耗尽陆沉身体里的内劲,而且让他陷于危险的境地中,毕竟这种身法可以对敌人形成意料之外的突袭,但也会让自身直面对方的攻击。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一名织经司的剑手已经为他付出断臂的代价,另外一人也显然不是刀客的对手,他继续迟疑只会死在刀客手里。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境地中,陆沉爆发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终于完成了让刀客死不瞑目的壮举。
  然而危机仍旧没有解除。
  那名壮汉在看见同伴毙命之后,好似发狂一般朝这边冲来,谭正等人同样双目赤红拼命围攻,眨眼之间便有几刀砍在壮汉后背,但是他却没有知觉一般继续前冲。
  陆沉模模糊糊地看着,身体里剧烈的痛楚传到四肢百骸,他根本没有办法起身。
  耳边传来一连串怒喝声,紧接着好几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挡在他的身前迎向那个壮汉。
  这应该是织经司的援兵……
  陆沉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忽有一阵清新的芬芳涌入他的鼻子里,随即一个充满担忧甚至略微颤抖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陆沉!陆沉!”
  陆沉微微转头,费力地睁开眼,便见厉冰雪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自己,一反常态地显出慌乱的情绪。
  他艰难地抬手指着那边的战局,缓缓说出两个字:“活口……”
  然后手臂无力地垂下。
  厉冰雪大惊失色,连忙探手摸向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脉搏非常紊乱且微弱,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她抬头看向那名被七八名高手围攻的壮汉,眸光中浮现清冷且冰寒的杀意,然而想到陆沉昏迷前说出的两个字,她无比艰难地压制住汹涌的愤怒。
  ……
  右相宅邸。
  虽说今天是休沐之期,薛南亭也很难真的享受悠闲,他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陆沉离去之后,他在书房中批阅部分公文,偶尔也会考校和提点长子薛若谷。
  一阵仓皇的脚步声打破这份宁静。
  薛若谷皱眉望去,只见一贯老成持重的府内管家面色苍白地走进来,登时心中一凛,抢先问道:“何事?”
  老管家眼中满是惊惧,见坐在大案前的薛南亭抬眼看来,颤声说道:“相爷,前面有人来报,陆都尉在西柳巷遭遇刺客,身受重伤生死不明。”
  薛若谷神色剧变,与此同时薛南亭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你说甚么?”
  管家平时迎来送往的都是京中权贵,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朝堂的局势也有几分了解,当然知道边军将帅和朝廷中枢之间的关系。
  如今陆沉作为边军年轻武将的代表,入京这么久都相安无事,偏偏今天来拜访右相就遭遇刺客,这件事委实会令人浮想联翩。
  他紧张地说道:“相爷,此事千真万确,西柳巷那边闹出好大的动静。”
  薛若谷面露担忧之色,缓缓道:“父亲……”
  薛南亭打断他的话头,决断道:“召集家中护院,我现在就去西柳巷。”
  等薛南亭带人抵达西柳巷的时候,此处早已戒严。
  他看着守在巷子外面的禁卫,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对值守的将官问道:“胡都尉,圣驾可在?”
  禁卫都尉胡铨神色凝重地点头,侧身道:“薛相请随末将来。”
  薛南亭迈步走进巷中,心情颇为沉重,其实来时的路上他便在思考这件事。
  前段时间的大朝会上,天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只收拾了前工部侍郎屈丰华,朝堂重臣心如明镜,知道织经司和御史台不可能只发现屈丰华的问题,天子引而不发只是希望达成某种平衡。
  所以李道彦和郭从义非常明智地退让一步,用增强边军实力的条件换取朝局的稳定,同时也是给一部分官员改过自新的机会。
  按理来说,这个结局即便不算皆大欢喜,也能让大部分人满意,往后还可以继续磋磨,不至于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接下来便是边军武将返回各地,朝廷也要开始准备今岁太庙献俘冬祭大典的仪程,这是齐国迁都永嘉十二年来最重要的大事。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陆沉遇刺再起波澜,让原本走向平稳的朝堂局势再次变得暗流涌动。
  薛南亭深吸一口气,只盼陆沉可以活下来,不然的话难以想象边军将帅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走到近前,第一眼便看见天子负手而立,旁边已经站着几位重臣,分别是左相李道彦、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和大将军刘守光,以及织经司提举秦正。
  前方不远处便是刺杀发生的现场,青石地面上血迹斑斑。
  一名死亡的刺客尸首被放在墙边,另一名浑身是血身材魁梧的刺客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织经司和禁卫当中的十余名高手在旁边看守。
  “臣薛南亭,拜见陛下。”
  薛南亭上前行礼。
  回应他的是天子冷峻的语调:“免礼。”
  薛南亭抬起头,顺着天子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陆沉躺在临时找来的门板上,两名太医正在为他医治,以陈澜钰和霍真为首的边军武将站在旁边,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肃杀的神情。
  厉冰雪站在另一边,目光始终停留在陆沉苍白的面庞上,仿若旁边所有人都不存在。
  这位年轻女将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感,要是陆沉今天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保证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李端收回目光,然后逐一扫过身边的重臣,沉声道:“朕的身边,京城地界,居然会发生当街伏杀朝廷武将的事情。众位卿家,能否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左相李道彦轻叹一声,苍老的语调响起:“启奏陛下,老臣认为这些刺客来自北面,极有可能是伪燕察事厅安插在京中的细作。”
  这句话算是很合理的解答。
  在现如今的局势中,朝中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刺杀陆沉。
  这件事必然会引起天子的震怒,绝对会一查到底,想要掩盖真相没有那么容易。
  倒不是说陆沉的地位高到某种层次,让旁人不敢下手,而是风险与收益相伴相生,刺杀他总得能获得相对的好处,否则没有任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换而言之,北燕和景朝倒是有可能做这种事,陆沉一死很有可能导致南齐边军和中枢离心离德。
  听到左相这番话,天子默然不语,他略有些意外李道彦会这般顾全大局。
  无论这件事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明面上的说法必须是敌国探子所为,绝对不能有其他说辞。
  李道彦看了一眼神情凝重的薛南亭,缓缓道:“但是,老臣心中还有一些疑问。陆沉今日拜访薛相应是临时起意,刺客怎能布置出这样一个周密有效的杀局?”
  场间局势陡然凝重起来。
  薛南亭抬头望向老态龙钟的左相,平静地问道:“不知左相此言何意?”
  李道彦老眼中目光深邃,抬手指着前边说道:“从陆沉的护卫所言可知,今日他们骑马前来拜访薛相。即便刺客尾随跟踪,情况紧急时他们也能纵马撤走,刺客并无能力在京中明刀明枪地追杀。只有在眼下这种环境里,刺客可以创造出一个短期的困境,对陆沉等人施行伏杀。由此可见,刺客很清楚陆沉的行踪和周边的地形,然后提前做好伏杀的准备。”
  “知道这些信息的人,目前看来只有三种可能。其一是陆沉身边出现内奸,与北边的细作勾结。其二是薛相府上有北边的人,提前将消息告知伪燕细作。其三……”
  说到这儿,李道彦微微停顿,抬眼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织经司提举秦正,淡淡道:“织经司内部有问题,否则无法解释刺客怎能对陆沉的动静了如指掌。”
  李端微微眯眼,他忽然明白李道彦先前顾全大局的缘由。
  陆沉遇刺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会让边军将士形成一个无法排解的心结,毕竟在先前朝廷的种种决议当中,陆沉已经成为此番北疆战事立功群体的代表。
  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武将在京中遭遇刺杀生死难料,如果不给出妥当的处理,将来谁还愿意为朝廷卖命?
  先帝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寒风吹过巷中,李端心里泛起清冷的寒意。
  李道彦先声夺人,直接将这件事定性为北燕细作所为,倒是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也能对朝野上下尤其是边军将士有个交代。
  但这是明面上的处置手段,朝廷内部岂能囫囵断案不辨真伪?
  先前李端借着徐温通敌叛国之事,让织经司直接彻查朝中大臣,顺理成章地引出屈丰华的问题,李道彦对此表示默认一退再退。
  如今陆沉就躺在眼前,朝廷要不要查?
  无论是这个年轻人身边的亲信,还是右相府邸或者织经司出了问题,对于天子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这才是真正的以退为进之策。
  第141章 【风雨起苍黄】
  在天子思考之时,两位满头大汗的太医起身来到近前,禀道:“启奏陛下,陆都尉所受内伤较为严重,万幸他自幼打下极为牢固的根基,因此并无性命之忧。微臣用丹药护住陆都尉的心脉,又帮他推宫过血,暂时稳定住他的伤势。”
  李端看了一眼门板上双眼紧闭的陆沉,微微颔首问道:“他何时可以醒来?”
  太医道:“回陛下,大概需两三日。”
  李端便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们留在陆宅,务必要将陆沉治好,不得有任何闪失,记下了么?”
  太医连忙躬身道:“微臣遵旨。”
  这时厉冰雪忽然迈步走来,行礼道:“陛下,臣想将陆都尉接到府上养伤。陆宅恐怕早已成为伪燕细作的眼中钉,而且内外护卫不足,臣府上不会有这方面的隐患,恳请陛下允准。”
  李端望着她冰冷的神情,知道这位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将方才李道彦的话悉数听进耳中,不可避免地对朝廷生出不太信任的想法。
  他没有因此失望或者动怒,也未迫不及待地顺着李道彦的话胡乱下旨,只对厉冰雪说道:“如此也好,朕会派禁卫在外面保护。你不必太过担心,陆沉肯定会安然无恙,宫中各种药材皆会供他使用。”
  “臣代陆都尉谢过陛下恩典。”厉冰雪垂首应下。
  李端见状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这句话并非单独针对厉冰雪,而是对所有边军武将说道:“尔等放心,朕决计不会让陆沉的血白流。”
  “谢陛下!”
  众人齐声领受,厉冰雪的面色亦稍稍柔和。
  随行护驾的禁卫分成两部,一些人护送着陆沉前往厉府,另外一部分人则簇拥着天子和诸位重臣返回皇宫。
  及至来到文德殿,又有各部堂高官赶来,规模约等于平时的常朝。
  奉天子之命,织经司提举秦正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略述说一遍,包括最后李道彦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字遗漏。
  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即便李道彦明确指出织经司内部可能存在问题,才导致陆沉的行踪被北燕细作完全掌握。
  当即便有重臣对其发难。
  吏部尚书宁元福沉声说道:“敢问秦提举,织经司为何没有提前探查到伪燕细作的踪迹?”
  这话有些不近人情。
  永嘉城居民上百万,屋宇房舍延绵起伏,织经司的探子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对这座大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即便所有大臣都知道京中必然有北燕的探子,可是在对方没有轻举妄动的情况下,想要从上百万人里找到他们无疑是大海捞针。
  然而世间事便是如此,没有发生意外自可相安无事,一旦出现纰漏,旁人不会在意你有多少难处,只看伱是否做到完美无瑕。
  面对天官直截了当的责难,秦正镇定地回道:“尚书大人,织经司在这件事上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官甘愿领受罪责。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利用那个活着的刺客查明真相,即刺客究竟是如何得知陆沉的行踪,同时还可从这条线查下去,务必要将伪燕察事厅的细作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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