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00节

  如今自然出现了差距,厉天润和萧望之明显超出他们一头。
  李景达对此心怀嫉妒但也不敢吱声,他麾下南衙三军在北疆战事中没有立下太多功劳,另外一点就是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查证之后被抄家灭族。
  他虽然没有被波及,御下不严的责任却跑不掉,因此这段时间非常老实。
  如果从宏观的角度来分析南齐的朝堂格局,大抵可以分成天家宗室、南渡权贵、江南世族、新晋文臣和军方势力这几大部分。
  军中的脉络相对而言比较简单,主要是萧、厉两位大都督统率的北方边军,和枢密院执掌的京军这两支主要的力量。
  军方核心的权力层便是枢密使、上将军和两位大将军。
  如今郭从义旗帜鲜明地反对增强边军的实力,上将军王晏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李景达觉得天子应该不会强行施为。
  当刘守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去,只见刘守光面朝天子目不斜视,神情沉静又坚毅。
  李道彦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心情并不沉重,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刘守光应该就是陛下的暗手,在关键时刻出头支持他的决议。
  老者脑海中快速浮现刘守光的家世和生平,很快便判断出这位大将军与边军大都督并无私交,想来是天子给了他某种允诺,比如将来提拔他为枢密使,也只有这样的诱惑才能让刘守光如此坚决地表态。
  老者从来不会看轻天子,相反他很清楚这位君王的城府和隐忍,这十多年来潜龙于渊积蓄力量,总不会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与其一直在暗中猜测天子的手段,现在这般摆明车马自然更好。
  他没有立刻站出来反驳刘守光,平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李道彦能想明白的事情,郭从义自然也能做到心知肚明,他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一眼刘守光,淡然道:“愿闻大将军高见。”
  “枢密当面,末将岂敢以高见论之。”
  刘守光微微垂首,语气听起来十分恭敬,但是后面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锋利之意:“枢密和左相方才所言皆有道理,朝廷困难确有其事,很难支撑边军继续进行大规模的征伐之举。然而末将反复斟酌,仍旧觉得被动防守不是长久之计,伪燕和景朝必然卷土重来。”
  他顿了一顿,神情肃然:“诸位大人,衡江北岸的敌人不会放弃南下的企图,划江而治谋求和平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对于他这番直白而又恳切的陈述,殿中大臣面露沉思,心中大多不以为然。
  伪燕也好景朝也罢,过去十二年的种种事例已经证明他们攻不下淮州和靖州。
  既然江南可以维持承平的岁月,有何必要大动干戈北伐?
  如果齐军面对敌人拥有碾压的优势,他们不介意摇旗呐喊争取成为盛世名臣,说不定就能青史留名。然而人要懂得认清自己的实力,大齐耗尽举国之力能否打到河洛城下?
  齐军若真是这般强大,景朝铁骑若真是不堪一击,当年北方的战事又怎会那般憋屈。
  郭从义敏锐地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因此没有立刻反驳刘守光的看法。
  这时一位文臣站出来说道:“刘大将军,下官不知划江而治这四个字从何而来?陛下提过北伐,朝中一直无人反对,只是要考虑到现实情况。这次江北大捷需要抚恤和嘉赏的将士超过十二万人,下官粗略估计至少需要三百万两白银,大将军有没有考虑过朝廷的艰难?”
  刘守光抬眼望去,只见是刑部侍郎李适之,左相李道彦的长子。
  父子同朝为官并不罕见,但是像李家这样父子皆居高位的比较稀少。
  刘守光冷静地说道:“李侍郎言之有理,然而朝廷的各项开支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在本将看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增强边军的实力,其他方面可以暂时压一压。”
  文臣之中登时出现一阵骚动。
  工部侍郎屈丰华当即冷笑道:“刘大将军,朝廷各项用度皆有规制,如今每个衙门都在勒紧腰带过日子。就拿工部来说,京城通往成州的官道至今还未修成,只因银子不宽裕。如今大将军认为朝廷各衙应该再挤一挤,拿出银子增强边军的实力,不若先削减大将军麾下南衙六军的用度,为所有人做一个表率,可否?”
  刘守光的提议仿佛捅了马蜂窝,在屈丰华鲜明地表态之后,其他部衙的高官也纷纷出言反对。
  朝廷的银子当然不是随意安排,每年都有一定的计划,这其中军方要占据很大一部分,毕竟几十万军队的给养耗费甚巨。
  江北大捷固然鼓舞人心,后续的支出也是令人头疼的事情。再加上如今接近年底,很多衙门都在为银子发愁,正想着能不能从国库里争取一些用度,刘守光却要火中取栗,怎么可能不引来众怒?
  一时间,这位从一品的大将军仿若成为众矢之的,反驳和攻讦他的言论甚嚣尘上。
  望着眼前群情汹汹的场景,厉冰雪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化作浓重的失望和冷漠。
  这就是边军将士舍生忘死报效的朝廷?
  她轻轻地冷笑一声,转头看向陆沉,却发现他面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若有所思。
  注意到旁边注视的目光,陆沉稍稍朝她靠近一些,极力压低声音道:“我知道陛下的打算了。”
  厉冰雪不解地道:“何意?”
  陆沉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这是在请君入瓮。”
  厉冰雪眼波流转,略带好奇地朝前望去,只见那位大将军刘守光面对十余名衣紫重臣的围攻,渊渟岳峙泰然自若,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枢密使郭从义原本心情悠闲,他以为刘守光挺身而出会有令人惊艳的想法,不成想仍旧是老调重弹那一套,指望着朝堂各部掏出银子支撑边军的提升,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自然会被群臣围攻。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到此打住,天子总不能违逆绝大多数重臣的想法固执地推动,然而郭从义发现刘守光极其沉稳地站着,龙椅上的天子也没有任何不忿之色,这一刻他心里不禁起了嘀咕,然后扭头看了一眼李道彦。
  恰好便在此时,李道彦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交错,都能看出对方眼中有着不解之色。
  喧嚣声渐渐止歇,面对群臣直接凌厉的围攻,刘守光唾面自干,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驳的言辞。
  一道平静的声音适时响起。
  “屈侍郎,本官应该没有听错,方才你说京城到成州的官道还未修好?”
  屈丰华不知为何心中一紧,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人是右相薛南亭,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面色淡然地望着他。
  薛南亭出身于清源薛氏,在当地是宗族势力极为庞大的世家,历来与锦麟李氏齐名。但朝堂高官从来不认为薛南亭是世家门阀的代表,而是将他归到新晋文臣那一派。这里面牵扯到很多复杂的往事,此间不再赘述。
  屈丰华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回薛相,目前只完成七成左右的进度,工部的存银已经耗尽,只能等到明年继续修建。”
  “哦。”
  薛南亭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屈丰华不解其意,搞不清楚这位年富力强的宰相突然横插一句所图为何。
  然而薛南亭的开口就像一个信号,紧接着另外一位文官站了出来。
  其人年约四旬容貌刚毅,面朝龙椅上的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微微颔首道:“说来。”
  这位文官出声后,端诚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先前那些围攻刘守光的文臣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显然是不想沾惹到一丁点的麻烦。
  因为此人名叫许佐,官居左御史中丞,正二品。
  论实权他远远比不上宰相、枢密甚至是六部尚书,但这位许中丞绝对是百官心中最难缠的角色。
  其人不仅直言敢当,而且素有清名,在大齐国内的文人清流之中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建武七年,若不是李端出面拦阻,许佐当堂弹劾吏部尚书险些让对方自绝于朝堂。
  在看到许佐出面之后,屈丰华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寒意,抬头看向自己的座师、左相李道彦,然而只能看到老者的背影。
  群臣紧张的注视之中,许佐语调冷厉地说道:“陛下,臣弹劾工部侍郎屈丰华贪墨舞弊,勾结地方商贾,大肆收受贿赂,私吞工部存银。从建武八年到今年,屈侍郎老家的族人入股十六家商号,屈家在当地修建七处庄园,寄在不同族人名下,但都是屈侍郎的私产。”
  端诚殿内一片死寂。
  屈丰华不断吞咽着唾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第129章 【如此君臣】
  许佐冰冷的话语就像一盆冰水浇在一部分朝臣的头上。
  一般而言,御史台的弹劾都是风闻奏事,比如怀疑某某大臣存在违反法度的行为,朝廷会给其人自辩的机会,同时让有司仔细审查。
  但是许佐这次并非含糊其辞,而是明确指出屈丰华的罪证,甚至连他勾连多少商号、在老家修建多少庄园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屈丰华惊骇欲死的时候,许佐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根据吏部留档的资料可知,屈侍郎出身贫寒,十三年前只是工部一个普通的员外郎。陛下定都永嘉之后,屈侍郎作为左相的学生弟子,凭借这层关系扶摇直上,短短几年便跃升为正三品的工部侍郎。屈家在当地本来只有老宅一座,如今不到六年时间,屈家拥有的田地、宅邸、庄园、余财、商号股子不计其数。”
  他转头望着屈丰华,目光冷峻地说道:“屈侍郎果真是敛财的好手,难怪京城到成州的官道修了六年,至今还有一半道路坑坑洼洼!本官起初接到密报时,还不相信侍郎胆大若此,便让几名御史花费半年时间亲自去走了一趟这条官道,本官才知道多少国帑进了屈侍郎的私囊!”
  这一刻,满殿寂然无声,群臣沉默垂首。
  屈丰华颤颤巍巍地站着,仿佛随时都能倒下。
  龙椅之上,李端幽幽道:“朕方才听左相和郭枢密之言,本来已经打消增强边军实力的念头,因为朝廷方方面面都要花银子,一味将国帑用在军事上,未免不顾民生穷兵黩武。又听得屈侍郎一番义正言辞,将刘爱卿说得哑口无言,朕更是深以为然,毕竟众卿家都是为国朝着想,又怎能厚此薄彼呢?”
  他抬起头,望向屈丰华说道:“好一位用心国事的屈侍郎啊。”
  “陛下!臣罪该万死!臣……臣支持刘大将军所言!”
  屈丰华不再顾及仪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都在发抖。
  如果许佐语焉不详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他还有勇气辩驳一番,毕竟李道彦是他的座师,很多文臣看在这层关系上都会声援一二。
  然而对方一出手便是翔实的指控,他连自辩的借口都找不到,这个时候再嘴硬只会惹来天子盛怒之下的辣手。
  文臣之首,李道彦微微皱眉,老脸上泛起幽冷的神色。
  他心中喟然一叹,看来陛下壮大边军的决心已经不可阻挡。
  屈丰华改弦更张的表现看似可笑,其他朝臣却没有奚落之心,尤其是先前参与围攻刘守光的大臣,此刻都是惴惴不安。
  哪怕是那些家世优渥的世家子弟,为官多年都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御史台若是狠心去查,自然也能找到一些把柄。
  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许佐还没有继续开火,又有一位大臣站了出来。
  此人便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历来站在旁人不太注意的角落,除非天子开口询问,否则极少主动出班奏禀。
  “陛下,臣有本奏。”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
  李端仿佛忘记了满面惶恐等待判决的屈丰华,扭头望向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微微颔首道:“说来。”
  秦正轻咳一声,稍稍抬高语调说道:“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此案已经了结,陛下命臣继续深入探查,织经司不敢懈怠,如今已有初步的结果。”
  李端道:“报来。”
  对于大部分朝臣而言,今天大朝会上的风向犹如雾里看花,纷繁复杂找不到头绪。
  除去最开始对两位边军大都督的封赏属于正常程序,接下来郭从义、李道彦、刘守光和一众文臣的争论焦点便在于是否增强边军的实力,至此还能勉强看得清楚,但是左御史中丞许佐的出面让形势急转直下,不仅三言两语坐实屈丰华的罪名,更狠狠地震慑住其他人。
  徐温通敌叛国一案,李道彦主动退让一步,提议由织经司调查朝廷各衙门,算是对天子的让步,目的在于限制边军的举动,避免萧望之反攻北燕将整个朝廷拖下水。
  但是织经司查了两个月没有进展,迄今连身为徐温直属上官的李景达都安稳地站在朝堂上,很多人渐渐忘记这件事,直到此刻秦正提起才想起来。
  莫非织经司又有发现?
  李景达无比紧张地看着秦正,心想自己并未做过通敌之举,对徐温的事情毫不知情,总不能强行将自己拖下水,逼迫他支持天子的决议吧?
  秦正昂然肃立,缓缓道:“陛下,织经司这段时间仔细探查,暂未发现朝中有人如徐温一般背叛大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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