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61节

  气氛凝重又压抑。
  大将军张君嗣低沉的语调打破寂然:“青峡之战告负,本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待与陈枢密交接完毕,本将便回京领罪。”
  他口中的陈枢密名为陈景堂,官居北燕枢密院副使,与枢密使吕志坚共掌北燕军权。
  陈景堂挑眉看向角落里那位富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原本愤怒的叱骂到了嘴边忽地转为宽慰:“张将军不必太过自责,此战是由枢密院制定详细计划、察事厅负责配合,你和陈孝宽只是负责具体执行。萧望之假意救援广陵,实则集结重兵在青峡决战,这一点确实没人想到,毕竟广陵的重要性无需赘言。当然,此战的结果不太容易让人接受……”
  他忽然有些难以为继。
  何止是不太容易让人接受?
  广陵一战将秦淳麾下的景朝老卒赔个干净,连他本人都被剁了脑袋。
  青峡一战更是损失将近四万兵力,虽说其中大部分是东阳路招募的新兵,也还有近八千名精锐。
  现在他们不得不从京畿之地抽调大军协防东阳路,避免被萧望之统领的淮州七军趁虚而入。
  另一边,察事厅侍正王师道主动揽责道:“此番战事不利,与张将军关系不大。谋夺广陵之策是察事厅提出来的计划,但是我们安排在广陵城的内应毫无作为,以至于让秦将军战死沙场,万余大军折戟沉沙。如果夺取广陵的计划顺利推行,萧望之必须要派兵南下救援,也就无法组织全部的兵力在青峡与我军决战。故此,本官应负全部的责任。”
  他没有去看角落里拨弄手指头的年轻人,望着张君嗣说道:“如今我军大败军心不稳,萧望之极有可能挥军北上。陈枢密毕竟初来乍到,很多军务还需要大将军竭力配合,不能给萧望之可乘之机。待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本官自会回京向陛下禀明实情。”
  张君嗣颇为动容,连连摇头,不肯让王师道一人承担责任。
  陈景堂望着二人争抢罪责的姿态,不由得略感牙疼。
  王师道与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关系人尽皆知,而张君嗣近年来也颇得庆聿恭的器重,虽说这两人联手惹出一场大败,可若是庆聿恭没有发话,自己一个区区枢密副使又能如何?
  恐怕河洛城里的天子也得小心处置。
  他又看了一眼那位神态悠闲的年轻人,暗道恐怕都元帅压根就不打算治罪这两人,否则这位“公子”怎会来得这么巧?
  一念及此,陈景堂轻咳一声,王、张二人便止住话头。
  他朝那边说道:“敢问郡主殿下,不知王爷可有关于此战的指示?”
  年轻人便是庆聿恭的长女庆聿怀瑾。
  庆聿恭不仅是执掌景朝近半军权的南院都元帅,还是景帝册封的常山郡王,因此陈景堂才会这般称谓。
  坊间传言这位郡主天资聪颖,比她的几个兄弟更得庆聿恭的宠爱,手里掌握着极其庞大的资源,而且在雄才大略的景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景廉族不同于齐人,朝堂草创之初不乏女官,更遑论庆聿怀瑾这般尊贵的身份。
  如果她有心做官,景帝说不定会委以重任,但她似乎志不在此,更喜欢扮做贵公子身份游历人间。
  听到陈景堂略显谦卑的询问,庆聿怀瑾抬起头,修长的双眉下是一双仿佛染着淡淡薄雾的眼眸,让人看不清轻风荡起的涟漪。
  她微微一笑,似乎没注意方才众人假惺惺的言行,悠然道:“南下之前,父王确实说过几句话。”
  众人肃然倾听。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父王说,此战或难取胜,因为萧望之与厉天润皆是一代人杰,在兵事上造诣极深。但也不必太过担忧,若是此战败了,便由着他们往北进攻,届时需要担心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南齐永嘉城里的老爷们。”
  陈景堂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张君嗣问道:“王爷之意,我军可以适当后撤,给齐军营造出局势一片大好的假象?”
  庆聿怀瑾淡淡道:“先败后胜,不需要多大的胜果,便会有人替我们对付萧望之。个中分寸,劳烦诸位大人仔细忖度。”
  众人应下。
  庆聿怀瑾望着王师道,轻描淡写地说道:“王侍正,父王让我提醒你一句,埋在南齐朝廷的钉子可以适当动一动,以免时间久了会生锈。”
  王师道正色道:“多谢郡主殿下转达,下官会配合陈枢密与张将军行事。”
  “对了,察事厅这半年来在南齐淮州境内的详细记录,麻烦王侍正派人誊抄一份,送到河洛城的卓园。”
  庆聿怀瑾款款起身,朝众人拱手一礼道:“我还有事,诸位大人慢聊。”
  众人起身相送,望着她在数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中潇洒离去,面色各异,所思皆不相同。
  第81章 【谈笑过残年】
  淮州北境,来安。
  城内洋溢着喜庆喧闹的氛围,与先前的风雨欲来截然不同。
  青峡之战的影响极其深远,齐军不仅在多年后再次挫败北燕南侵淮州的意图,还顺利将战线反推两百余里。
  都督府内虽然依旧如往日那般繁忙,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神情,哪怕是那些心思深沉三棍子敲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官儿,眼底的笑意亦是清晰可见。
  边军大胜,朝廷怎能不嘉赏?
  军情奏报已经快马发往京城永嘉,除了为参与战事的所有人请功,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希望朝廷能尽快拨付粮草,最好再增派几万兵力,为下一步的反攻做准备。
  “嘉赏不难,增兵怕是没什么指望。”
  都督府后宅书房,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双手拢在袖中,脸上的笑容不复往日的憨厚,反而显出几分苦涩之意。
  坐在大案后面的萧望之将毛笔放回笔架,淡然道:“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你的看法不同。”
  中年男人叹了一声,幽幽道:“的确,十三年来我们讨论过太多次,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但我还是要说,朝廷不值得信任,天子纵然有心北伐,他也无法扭转那些高门大族的想法。若非如此,南衙四万大军缘何迟迟不肯北上?”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不就是因为中书和宣院的大老爷们知道伱萧大都督是个怎样的人,哪怕朝廷不发一兵一卒,你也会拼死守住淮州。”
  萧望之哑然失笑,望着他的姿态打趣道:“炎炎夏日,你不热么?”
  中年男人闻言从袖中抽出双手,没好气地说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过得像苦行僧,适当享受一些没甚么。现在已是夏天,你弄点冰块祛暑有何不可?你若不肯掏这个银子,我让人按时送到都督府来。”
  萧望之笑道:“你这是打算贿赂本都督?”
  中年男人道:“你若愿意收,我自然就敢送。”
  萧望之略显无奈地说道:“都说居移气养移体,你都做了十多年的广陵首富,这性子怎么也不改一改?要是让你家那小子亲眼见到,恐怕他会怀疑自己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号奸贼。”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陆通,按照陆沉掌握的信息,他这会应该在清流府遥控商号,却不知何时来到来安府,还出现在都督府内。
  听他提起自己的独子,陆通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缓缓道:“在外人面前装了三十年,如果在你面前也要端着那副老好人的样子,这日子还有什么生趣。”
  “我知道你对很多人很多事非常失望,所以待在广陵十来年不肯挪窝。”
  萧望之语调沉肃,又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对你的儿子视而不见,任由他在广陵虚度十九岁。”
  陆通轻声道:“让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像我这样劳心竭力,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萧望之轻咳两声,徐徐道:“只不过现在陆沉想要韬光养晦却是难了。织经司那边不提,光是他在广陵之战中的表现,如果不予以擢升岂能让人心服?依我看,朝廷多半会授他从五品散职,然后让我在淮州境内给他安排一个对等的军职。”
  陆通翻了个白眼道:“大都督筹算无双,等沉儿来了我会让他给你磕头致谢。”
  萧望之奇道:“这与我有何关系?”
  陆通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回头见萧望之面前的杯盏也是空的,犹豫之后还是走过去为其斟满,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战事开始之初,你就让我去各地协助官府平抑物价,从泰兴、清流、东海到来安府转一大圈。如果我在广陵,沉儿即便会协助守城,我也不允许他领兵出城厮杀。”
  陆通神色不善,这些年敢用这种语气在萧望之面前说话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萧望之并未动怒,只是感慨道:“我以为这些年你渐失往日锋芒,今日方知你没有变成钻在钱眼里的商人,依旧是那个事事通透的大管家。”
  这三个字有些刺痛陆通的双眼。
  他低声道:“大帅含冤过世之后,这世上就没有当年的大管家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怨我不为大帅复仇。”
  萧望之面上的神情很是苦涩。
  “我不怨你,不怨任何人。”陆通摇摇头,苍凉道:“大帅过世的时候,你还只是淮州境内一介都指挥使,麾下一万多兵马,而且没有几个真正的心腹,又能做甚么呢?这些年你能秉持大帅遗志,为天下苍生守住淮州之地,想必大帅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到慰藉。”
  萧望之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广陵那边的事情,我确实不知前情,是那个顾家找上段作章后,我让他虚与委蛇,以便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再后来陆沉那孩子插手其中,段作章因为先前我让他看顾你们父子的缘故,便自作主张与他合作。等我知道之后,再想将陆沉摘出去已经没有太大的必要,而且他自己未必甘心。”
  他微微一顿,神色坦然地说道:“我不知道广陵能否守住,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哪怕广陵失陷,我也必须在青峡一带围歼敌军主力,取得正面战场的决定性胜利。等到青峡之战结束,我依旧可以派兵南下克复广陵,敌人兵力不足,不可能守得住。”
  这是为将者的兵行险着,也是战争之中必须要承担的风险。
  陆通轻声一叹。
  萧望之又感慨道:“不过我没想到陆沉表现的那么出色,靖州厉都督又培养出一个好女儿,所以他们能在广陵城外大胜敌军。你也知道,守城待援和出城迎敌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难度犹如云泥之别。从这便可以看出,陆沉这孩子心气很高。”
  陆通轻叹道:“其实在细作案的时候,沉儿让李承恩跑来找你,我就发现他心思很深,都怪我给他取的名字不好。”
  萧望之道:“这未必就是坏事。他有这个心气又不缺能力,你又何必拘着他?我知道你舍不得让唯一的儿子冒险,可当今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活法?你让他做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果真能无忧无虑?举世浊浪滔滔,独他一人清如许?”
  “但是你越看重他,他就越难留在淮州。”
  陆通抬起头,眼中陡现锐利的光芒。
  萧望之默然不语。
  陆通沉声道:“你为何要压着萧闳?不就是因为只要他崭露峥嵘,永嘉城里那些人必然会升他的官,将他调到南面去?别忘了,你家老大萧林如今还在太平州都督府,成日里防备着南诏国那些志大才疏的家伙,简直是光阴虚度!”
  “我之所以压着萧闳,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个原因,而是他性子急躁需要磨砺。论兵法武功,他不比萧林弱,但沉稳厚重欠缺太多。真让他带兵作战,说不定就会被人引诱走入死地。”
  萧望之恳切地说着。
  陆通沉吟道:“在这件事上我不同你争辩,但是……姑且算是我的私心吧,我不希望沉儿去跟永嘉城里那些人勾心斗角。大帅当年曾说过,希望我能早些抽身而出,但是他和我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轻轻一叹,道:“我是不能退也不愿退,可至少我能让自己的儿子过得舒服一点。”
  “我觉得,陆沉自身的意愿更重要。”
  萧望之平静的一句话让陆通面色微变。
  抛开那些大道理不谈,陆沉近来的表现已经非常清晰地透露一个事实。
  他极有主见,对于未来也有自己的想法。
  萧望之又道:“再者说了,他不一定需要去永嘉做事,我们不让他南下,还不能让他北上?苏云青那个愚蠢的提议其实也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陆通闻言眉头微皱,他自然不会冲动地以为,萧望之会和苏云青一样,想让陆沉去做劳什子暗谍。
  此北上非彼北上。
  “我劝过林颉,现在远远没到起兵的时候,相反他的处境很危险,庆聿恭岂会遗漏自己身边的绿林第一大帮?”陆通沉声道。
  萧望之微笑道:“如果不是从你这儿听说,我竟不知林颉的女儿就是菩萨蛮。说起来,这女娃儿端的厉害,一刀杀死李玄安,让南北两地的筹谋尽皆付之东流。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林颉自身名气响亮,又让他的女儿假借菩萨蛮之名养望北地,可见他心里也有分寸。”
  陆通道:“你是说,让沉儿去林颉那边帮把手?”
  “如果你不反对,我觉得可以试试。”
  萧望之指着墙上悬挂的北燕地图,悠悠道:“在我的构想中,林颉的人手如果可以转为正规军,一南一北夹击伪燕东阳路,将这片地区连成一片,我们在推动北伐这件事上便有更充足的底气。他在林颉那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庆聿恭在彻底完成对北地的消化之前,不会跑到大山里针对几个草莽帮派。”
  “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陆沉现在需要的是入都督府,学会怎样带兵打仗。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会手把手地教他,保证他很快就能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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