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6节
詹徽欣慰地道:“顾员外堪为淮州众商之表率,不过今日本府请你来,却非要你们顾家捐献财物粮食,只希望顾员外能帮忙办一件事。”
顾子思当即应道:“府尊请说,小人定当竭力去办。”
詹徽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他身边正襟危坐的顾均烨,悠悠道:“顾员外只需告知本府,你是从何时开始勾连上伪燕细作?”
话音未落,顾子思和顾均烨皆已变色。
顾子思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在这等冲击之下还能维持镇定,霎时间脸上浮现诧异的神情,还有一丝丝愤怒,急促地说道:“府尊此言何意?顾家何时勾连过伪燕细作?通敌叛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顾家怎会行此卑劣之举?还请府尊慎言!”
顾家如果毫无官场门路,自然就会是他人随意搓圆揉扁的对象,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凡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想尽办法延伸关系网,否则也无法继续做大。
顾子思对詹徽尊敬有加,并不意味他毫无底气,至少京城那边有人可以为顾家撑腰。
然而坐在旁边的顾均烨却面色发白,虽说顾家一直很小心,与北边的联系都是通过欧知秋本人,连察事厅内部都没几人知道这层关系。然而像詹徽这种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的老官一旦表明态度,便意味着他有了相当大的把握。
便在这时,一道冷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老爷言之凿凿,听来令人不敢不信,只是贵府二公子好像有不同的看法。”
顾家父子转头望去,只见陆沉大步迈入,身边还跟着六个脚步沉稳双眼精光内蕴的剽悍之辈。
顾子思强抑心中惊慌,对詹徽说道:“府尊大人这是何意?!”
詹徽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碗盖拨开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继而说道:“让本府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织经司干办陆沉,奉命追查伪燕察事厅潜伏在淮州境内的细作,还望顾员外和大公子好生配合。”
陆沉微微躬身行礼,詹徽微笑道:“伱问吧。”
“是,府尊。”
陆沉应下,再看向顾子思和顾均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冷色,继续先前的未尽之语:“顾员外,顾大少,在你们二位离府之前,织经司便已请来府上二公子问话。根据顾均辉的交代,你们顾家这些年来大量走私货物逃避关税,而且这些行径都有伪燕那边的协助。”
顾子思强硬地说道:“胡言乱语!陆沉,谁不知道顾陆两家多年来在生意上多有竞争,你这是挟私报复!”
陆沉面不改色,转头看向顾均烨,沉声道:“顾大少,在你让那名长随故布疑阵的时候,织经司便已经将你们顾家查得清清楚楚。通敌叛国之罪,怕是得拿你们顾家数十口的性命来赎罪——不要急着否认,我知道你们顾家在京城有人脉照拂,但即便是工部屈侍郎,也决计不会和这种事沾惹关系。”
顾均烨眼中飘起慌乱,却很快消失不见,冷声道:“织经司栽赃陷害的手段果然熟稔,但是仅凭走私二字,就想污蔑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
陆沉很清楚这对父子虽然不算大人物,但是面对通敌叛国这种恐怖的罪名,他们没有松口的余地。
他冷静且坚定地说道:“织经司有没有诬陷,你们二人心里很清楚,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其一,与织经司合作,将伪燕细作的所有藏身之地坦白告知,以此戴罪立功,虽然你们二人还是免不了一死,但至少可以保住顾家血脉。如果能够取得较大的成果,或许你们二人也不用死。”
顾均烨双唇紧抿,眸光冰寒直视着陆沉。
“其二,你们可以什么都不说,接下来织经司会直接进入顾宅搜查,只要能找到一个伪燕的细作,那就是你们顾家的灭族之因。”
陆沉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詹徽静静地看着,满面赞许之色。
对于顾家父子来说,眼前已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则是狰狞凶恶的追兵,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踟蹰不前同样难求苟活。
陆沉继续说道:“我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顾子思面色发白,额头上满是汗滴,他看了一眼旁边陆沉带来的织经司高手,不由得嘴唇翕动。
顾均烨抢先一步,咆哮道:“陆沉,你以为自己进了织经司就能肆意妄为?今日你没有任何凭据就诬陷顾家,真以为这样能颠倒黑白?朝堂诸公明察秋毫,岂能容织经司一手遮天?你莫要妄想,今日过后,便是你陆家自食苦果之时,满门皆丧犹未可知!”
面对他几近于歇斯底里的疯狂姿态,陆沉面色沉静不为所动,直到李承恩提醒他时间已经过了,他便朝詹徽拱手道:“今日有劳府尊大人,这两人暂且关押在此,下官会留下织经司的人手负责看守。”
詹徽神色淡然,捻须道:“好。”
陆沉转身便走,留下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俩目光呆滞,同时心里泛起莫大的恐慌。
顾均烨拦在顾子思身前,双眼死死地盯着陆沉的背影,如果将来有机会,他必要亲手宰了此人。
陆沉显然没有心情理会顾均烨的想法,离开府衙之后,他便带着十余人策马向顾家大宅奔袭而去。
今日时间极其紧张,顾家父子出门之前,李近便通过早就准备好的手段将顾家老二顾均辉诓骗出门。等到撬开顾均辉的嘴后,李近赶往顾家大宅主持大局,陆沉则赶来府衙尝试做最后的努力。
这不是陆沉心软想给顾家父子一个活命的机会,而是他希望这两人可以松口,招供出他们所知道的北燕细作的下落。
若能尽量铲除潜藏在城内的细作,广陵城就不会有太大的危机。
纵然这个尝试没有成功,陆沉心里并无挫败感,因为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越来越接近迷局的真相。
等他赶来顾家大宅之外,这里已经形成两方对峙的紧张局面。
一边是李近率领的织经司密探和陆家调派过来的高手,另一边则是挡在大门前的顾家护卫,以及数十名披甲执刃的军卒。
为首之人,赫然便是广陵军副指挥使、统御广陵城内四千兵马的段作章。
十余骑奔袭而至,陆沉勒住缰绳,恰逢段作章抬眼望来,两人目光交错,周遭一片寂然,局势几近令人窒息。
……
顾宅之内,仆人丫鬟们惶惶不安,不知外面为何会闹成那般恐怖的架势。
一抹身影进入那间屋子,望着静坐窗前的欧知秋,近前低声禀道:“大人,段作章和织经司已经对上了。”
欧知秋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属下又道:“织经司、陆家和府衙的人已经将这座宅子包围得水泄不通。”
“意料之中的事情。”
欧知秋望着窗外那株小树,悠悠道:“看来我还是小觑了陆沉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他横插一手,段作章应该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入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属下身为他的心腹,自然知道这番谋划的详情,闻言低声道:“可惜顾家父子志大才疏,被对方发现了破绽,不然大人也不会如此被动。”
“确实有些被动。”
欧知秋起身伸展双臂,不急不缓地说道:“不过,无论段作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幕。”
他望着外面的青绿之景,忽地轻笑一声,仿若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外面的某人说道:“何必心急?”
第49章 【刀锋所指】
段作章的注意力原本大多放在李近身上。
此人虽然才接任织经司广陵察事不久,但一直是苏云青的铁杆心腹,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那位淮州检校的意志。
然而当陆沉领着十余骑到来后,段作章只略看了几眼,心中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两人之间,竟然是陆沉隐为上位!
那边厢李近迎了上去,低声说道:“陆兄弟,段作章与我前后脚到达这里,他暂时还没亮明态度,只是不让织经司入内搜查。”
“好,我明白了。”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策马向前,朝段作章拱手一礼道:“见过段将军。下官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奉命侦缉伪燕潜伏在淮州境内的奸细。”
段作章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陆沉身后近百名严阵以待的织经司密探,淡淡道:“织经司查案也要讲规矩,无凭无据岂能擅闯民宅?”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段将军言之有理,但是织经司如何查案,应该不需要提前请示将军。”
段作章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在这个年轻人出现之前,李近虽然立场很坚定,但言辞上颇为恭敬。
毕竟段作章手中握着四千兵马,执掌着广陵防务,区区一个织经司广陵察事还没有资格逼迫他让路,除非今天来的是苏云青。
若真是苏云青亲至,段作章纵然已经收到急报也不会轻易到场。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近虽不敢过分强硬,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却一开口就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织经司干办……竟然如此嚣张?
段作章知道这个奇特的职位,品级虽低权责却重,但那只是在织经司内部而言,放在外面的官场上却不管用。
一念及此,段作章冷冷道:“本将肩负广陵城防,同时也有保境安民之责。顾家多年来奉公守法,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举,这是令尊都要承认的事实。织经司拿不出半点证据,证明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便要强行闯入顾宅,如此行径与贼匪何异?”
当他说完这番话后,大门前那些顾家护院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个个抬头挺胸。
段作章身后的二十余名甲士则探手摸向刀柄,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相向。
虽说此时此地,陆沉带来的人手更多,但是没人看好他能更进一步。
段作章一道手令便可调来数百乃至上千军卒,足以将顾宅门外的长街填满。
陆沉勒着缰绳向前行了两步,直视着段作章的双眼说道:“织经司查到顾家与伪燕细作勾连,乃是最近不久的发现,内部处于严格的保密之中。今日突袭顾宅,更是清晨才下发的命令。下官非常不解,段将军为何能来得如此及时?您究竟是负责广陵城防,还是专门保护顾家,亦或是有人向将军通风报信?”
饶是李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暗自为陆沉捏了一把汗。
君不见那些甲士在听到陆沉这番话后眼神变得愈发凶狠,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段作章抬手虚按,身后便稍稍冷静一些,他平静且坦然地说道:“内子出身武修顾氏,与广陵顾家算是同宗远亲。尔等织经司探子如狼似虎,顾家人找本将求援有何不可?”
陆沉策马再进两步,此刻双方之间距离不到一丈,随即沉声道:“这倒是一件奇事。顾家有难,家仆不去找顾子思和顾均烨,反倒去向段将军求援,如此举动可不符合常理。”
两人目光相对,段作章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绝对知道一些内幕,对方不仅确信顾家和北燕察事厅有关,更知道察事厅已经找上了自己。
这一刻段作章脑海中浮现无数念头,寒声道:“顾家父子现在何处,陆干办应该比本将更清楚。”
陆沉摇头道:“下官委实不知。”
这番对答里存在大量的信息缺失,除了他们二人心照不宣之外,余者仅有李近能够听懂大概。
段作章看着陆沉身后的李近和那些严阵以待的织经司探子,缓缓道:“你说顾家勾结伪燕细作,所以要进顾宅搜查。若你能拿出顾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本将便允许你们进去。”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有证据,但是根据织经司内部章程,这些证据无法交给将军查看。当然,下官亦知将军身上的职责,故此将军可命属下随织经司众人一起进入顾宅,如此也好做个见证。”
段作章漠然地道:“拿不出证据,带着伱的人离开此地,不然……”
他冷冷地望着陆沉,这句话意犹未尽,又有凌厉杀意扑面而来。
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织经司虽然是天子亲军,可是在这淮州地界,对上边军却不可能为所欲为。
李近望着陆沉的背影,心中略有些紧张,他担心初出茅庐的陆沉扛不住段作章的威压。
顾均辉那种角色面对织经司密探的审问,仅仅半天就吐露干净,但他只知道顾家做着走私生意,且与北燕有秘密往来。至于顾家勾结的是不是察事厅细作,顾均辉却一问三不知,想来以他在顾家内部的地位确实接触不到这种机密。
对于织经司而言,拿不到证据强行羁押顾家众人肯定是个麻烦,更麻烦的是打草惊蛇,后面很难再有机会抓住北燕细作的尾巴。
换而言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必须进入顾家大宅。
陆沉再度策马向前,已经来到段作章对面三尺之地,他无视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士,压低声音道:“段将军,现在回头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