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34节
李承恩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顺口答道:“睡得很好,多谢少爷关心。”
陆沉微笑道:“说正事。承恩,眼下我们在广陵城内能动用多少好手?最好是见过血的那种。”
李承恩心中一惊,压低声音问道:“少爷,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有备无患。”陆沉稍作犹豫,还是将顾家和北燕细作有关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因为陆通的缘故,他对李承恩很信任。
李承恩当然明白陆沉说出这些隐秘意味着什么,他郑重地说道:“多谢少爷信重。若以有过练气经验为最低标准,在广陵城内总计有一百二十四人。要是必须见过血,那只有四十多人。”
陆沉脚步猛然一滞,难掩诧异地问道:“一百二十四人?”
李承恩点点头,掰着手指数道:“家中常住护院二十人,另有芝园后面那条街上一排宅子里住着四十五人。除此之外,陆家在广陵城内有十二家作坊,二十三家门面,城外有七家田庄……”
“好了,不用算了。”陆沉笑着打断,又道:“你尽快甄别这些人,从中选出值得信任、胆大心细、口风严实的好手,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地将他们集中到芝园后面那些宅子里。”
李承恩颔首应下,又斟酌道:“少爷,顾家在官面上的关系不弱,此事还是要谨慎行之。”
“无妨,织经司会扛起责任。”
陆沉微微一笑,泰然自若。
……
再次与李近在那家小酒馆中碰面,已是两天之后。
“李大哥,如果织经司直接对顾家动手,会不会不太妥当?”
陆沉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让李近陷入为难之中。
平心而论,以他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根本不可能直接冲进顾宅大肆搜捕。若能找到北燕细作倒还好,如果一无所获必然会酿成轩然大波。
即便苏云青在此也必须慎重考虑。
李近轻叹一声道:“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我们不能直接闯进顾宅。”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两天我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先前那桩案子结束后,苏大人在广陵城展开大范围的搜捕,伪燕细作应该早就逃离此地。眼下边关战事激烈,他们为何要跑回广陵?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在谋划一些阴谋。”
“我也是这般想的。”李近附和地点头,又道:“我明白陆兄弟的意思,不论对方想做什么,对于广陵来说都不是好事。与其试探猜测,不如先下手为强,说不定就能逼得对方仓皇失措。只是你也知道顾家的根脚很硬,强闯委实不妥,一旦发生人命伤亡,上面追究起来怕是苏大人都担不起。”
现在他能确认顾家勾连北燕,而且以陆沉和陆家护院为诱饵,发现了一些察事厅细作的踪迹。
但是这些还不够,李近无法确认广陵城里究竟有多少北燕细作,其中又有多少人藏在顾家。
察事厅的探子并非蠢货,尤其是现在还能潜伏下来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动静太大必然会被他们察觉,那时很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陆沉平静地说道:“所以这两天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李近连忙道:“你说。”
陆沉道:“顾家不是铁板一块,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虽然足够谨慎,但顾家二公子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不可能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
李近精神一振,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先悄悄抓了顾均辉,想办法撬开他的嘴,然后依靠他的口供让顾子思和顾均烨招认?”
“不,要更复杂一些。”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要动顾家,必须先取得府尊大人的同意。这不仅仅是官面上的问题,如果没有府尊的协助,我们很难找出顾家的破绽。依我之见,只要能先说服府尊,然后以他的名义将顾家父子请到府衙,同时抓住这个时间差让顾均辉开口,再反过来压服顾家父子,此事才会比较有把握。”
李近起初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快脸色就发生了变化。
这个法子为何越听越耳熟?
等等……这不就是先前细作案中那些人陷害陆家的手段吗?
陆沉见状便微笑道:“李大哥应该想到了,我这是有样学样或者说礼尚往来。只不过,陆家清清白白,他们只能绞尽脑汁栽赃陷害,但是顾家却不同,所以我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
李近失笑道:“如果事成,伪燕察事厅的人倒也输得不冤。”
陆沉略过此节,从容地说道:“李大哥切莫掉以轻心,通敌叛国是抄家砍头的大罪,顾家父子未必会轻易认罪。因此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假如顾家父子硬顶着不松口,那我们要当机立断杀进顾宅抓住伪燕的细作。”
虽然都是硬闯,但在有了顾均辉的认罪口供之后,再加上顾家父子被强留在府衙里,没有人主持大局,顾宅那边就会容易很多。
李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好,我会尽快调配人手。”
陆沉便道:“我去想办法说服府尊,你将顾家老二的行踪规律摸清楚,另外还得继续派人盯着顾宅以及其他可疑之处。等府尊同意之后,我们可以提前抓住顾均辉,同时等顾家父子去府衙赴宴,这段时间应该足够搞定顾均辉。”
李近颔首应下,又道:“兹事体大,我已在三天前让人北上向苏大人请示。不过还请陆兄弟放心,苏大人最恨内贼,他绝对会同意我们的计划。”
“好,那我们分头行动。李大哥,时间紧急不得拖延,不然我担心伪燕探子会闹出大麻烦。”
两人目光交错,李近起身拱手一礼道:“放心!”
陆沉站起身来,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第46章 【悚然】
之前细作案结束后,陆沉便被陆通带着拜望过广陵知府,当时他只是作为一个小辈旁听。
詹徽偶尔会同他笑谈几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陆通畅谈民生经济。
从这场谈话以及平时陆通的描述可知,陆家和府衙的关系比陆沉的设想更亲近,这也是他主动来找詹徽的原因。
提前下过拜帖,陆沉便按照约定的时间出发。
这一次他十分小心,特意从李近那边请来两位精通跟踪盯梢的密探,换上一辆普通的马车后绕着远路来到府衙,确保没有被北燕的探子发现。
詹徽在后宅花厅中接见他,这个安排透着满满的亲切之意。
陆沉上前行礼道:“小侄拜见府尊。”
“快快免礼。”詹徽笑容温和,连连摆手。
两人先后落座,丫鬟奉上香茗旋即退下,詹徽和煦地说道:“上次匆匆一见,没能与贤侄多聊几句,实在有些可惜。”
陆沉当然不会将这种客套话当真,顺势说道:“小侄亦很想当面聆听府尊教诲,只是家父说过,府尊政务繁忙难得空闲,让小侄不要叨扰。”
“呵呵,他这又是何必……”詹徽笑了两声,又感慨道:“说起来,这些年我和令尊吵过两次,都是因为你的事情。”
明知对方只是找个话题,陆沉心里仍旧有些好奇,便恭敬地听着。
詹徽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与令尊的交情有些年头了,那时我还不是广陵知府,在府衙中任典史一职。你从小就很聪明,读书的悟性也高,偏偏令尊不让你走科举之道,还说甚么这是尊重伱的想法。我自然不赞同此事,却又无法说服他。后来我被调去京城,五年前回广陵担任知府,因为这件事又与他有过争执。”
他顿了一顿,轻叹道:“一晃便过去那么多年,真可谓白驹过隙。”
陆沉现在大概能猜到陆通这么做的原因,但他不会深入这个话题,好奇地道:“原来府尊与家父竟然相识这么久,一直没听家父说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詹徽略显怅然,缓缓道:“我与令尊相识于十三年前,那会整个淮州都不太平,景朝军队甚至一度攻至广陵城下。”
陆沉微微一怔,问道:“府尊之意,敌军当时竟然突破了来安防线?”
若是这样的话,他无法想象最后齐军怎样做到反败为胜。
詹徽摇头道:“那倒没有。在那之前淮州从未经历过战事,因此没人注意西面的双峰山脉中有三条古道。或许是有人甘为向导,景朝军队便利用这三条古道横穿茫茫群山,出人意料地来到广陵城外。若非当时的广陵军都指挥使沉着冷静,加上令尊为首的乡绅士族竭力支持,恐怕广陵会陷于敌手。”
陆沉这时也反应过来。
他这段时间从李近那儿了解过广陵军的驻防情况。
位于西边群山之中的三条古道皆有驻军,其中最南面的旗岭古道驻扎四千人。此地不仅驻军人数最多,而且还是广陵军都指挥使常年停留的地方,盖因这条古道相对来说比较宽,必须谨慎提防。
另外两条古道驻军两千人,广陵城内则有四千驻军。
一念及此,陆沉心中微微一动,他能想到对北燕细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方难道就不能故技重施卷土重来?
若有城中内应配合,燕军奇袭广陵并非不可能。
但其实他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里应外合这种事不稀奇,再加上北燕细作突然在广陵城内死灰复燃大有蹊跷,以他前世的经验和阅历不难想到这一点。
只是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城中的内应,而是燕军没有办法神兵天降来到广陵城外。
此刻听詹徽提起陈年旧事,陆沉隐隐有些担忧,问道:“敢问府尊大人,敌军现在有没有可能攻破山间古道?”
詹徽淡然道:“绝无可能。就拿旗岭古道来说,虽然它比较宽,那也只是相对另外两条而言。实则古道内部最宽处仅有四丈有余,而都指挥使齐将军选择的布防之处宽度只有两丈左右,两侧皆是悬崖峭壁,你觉得敌人能在这么狭小的地方施展攻势?”
陆沉稍稍宽心,又问道:“会不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山间小道?”
詹徽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容道:“那一仗取胜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刺史府派出大量人手沿路勘察。以盘龙关为起点一路南下,沿着群山一直走到衡江之畔,足足花费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确认并无其他通道。”
陆沉本不愿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穷追不舍,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的忧虑并未打消,只好继续问道:“小侄有些担心,倘若敌军强行翻越大山,然后突然兵临城下——”
“贤侄,你若去过西边那些延绵不断的茫茫高山,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了。”詹徽笑着打断他的话,继而说道:“那里不只是山,更是一望无际的密林,任你武功如何高强,进去之后也会迷失方向,更不必说重山峻岭杀机四伏,这是实实在在的十死无生之举。”
陆沉闻言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詹徽已经回过味来,若有所思地望着陆沉说道:“看来贤侄今日登门另有玄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起身,拱手一礼道:“下官陆沉,参见府尊大人。”
詹徽目光微凝,旋即面上浮现笑意,缓缓道:“坐下说话,其实令尊这次离开前对我提过此事,说你已经成为织经司的干办。”
陆沉道谢落座,同时对面前的中年男人不再怀有疑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让大人见笑了。”
“谨慎一些总没错,我很欣赏你的性子,想必苏检校亦是如此。”詹徽神情温和,继而说道:“你代表织经司来找我,多半是和伪燕的细作有关,只不知需要府衙提供什么帮助?”
陆沉将自己和李近的发现简略说了一遍,又道:“小侄和李察事商议过,之所以不直接对顾家动手,除去暂时没有确凿证据,另一点是想搞清楚伪燕细作究竟想做什么。”
詹徽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沉声说道:“这件事我来安排。两天后,我会以私人的名义邀请顾氏父子来府衙赴宴,商谈筹措粮食支援边境之事。你们不必心急,利用这个空当先查顾均烨,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证据。只要能够证明顾家通敌,顾氏父子即便硬顶也无用。”
陆沉早有准备,冷静地应道:“多谢府尊大人。这段时间我们也一直盯着顾宅,进去的人不管,出来的人都会确认他的身份,不会漏过任何可疑之人。”
詹徽神情温和地说道:“如此甚为妥当。还有,你要注意安全,切忌以身犯险。”
陆沉再度道谢,詹徽摆摆手道:“你去着手安排吧,小心一些,不要让伪燕细作发现你的行踪。”
“是,小侄告退。”陆沉起身说道。
回去的途中,陆沉双眼微闭靠在马车厢壁上,犹如沉浸在神游的世界中。
无数意象在他眼前交缠重迭,构成一副极其杂乱宛如混沌未开的画卷。
胎死腹中的夺关之计……
去而复返的北燕细作……
异动频繁的顾家众人……
惨烈焦灼的边境战事……
还有广陵军、双峰古道、十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广陵之战……十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