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5节

  提点三名,从三品,乃是提举的副手,三人的职责各不相同。
  检校四名,正四品,分别执掌京畿司、淮州司、靖州司、成州司,负责各地的具体事务。
  淮州检校的地位仅次于京畿检校,不仅主管淮州境内的所有密探,还要兼顾潜藏在北燕乃至景朝境内的细作。当然,这两地的细作也受到织经司提举的直接管辖。
  对于已经升任淮州检校五年之久的苏云青而言,凭借这次立下的大功,往上一步可谓顺理成章。
  陆沉听完之后试探地问道:“大人打算何时交接?”
  苏云青微微摇头道:“我已经婉拒提举大人的提拔。”
  陆沉定定地望着对方,不解地道:“大人为何要这样做?”
  “如今伪燕和景朝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刀兵再起,若是换一个人来接手,短时间内肯定难以主持大局,稍有不慎就会拖累边军将士。我在淮州经营多年,个中艰辛唯有自己清楚,岂能容忍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苏云青饮了一口酒,又道:“在你我分别之后的第四天,我留在京城的眼线便飞鸽传书,密报织经司内有人弹劾我,罪名是独断专行、培植党羽、勾连边军大将。据说因为我的缘故,萧大都督也被牵连。”
  陆沉神情凝重,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杯盏。
  “呵……意料之中的发展。”
  苏云青依旧平静,只是眼中浮现一抹苍凉:“四大检校之中,我的资历最浅根基也最薄弱,如今好不容易空出一个提点的职位,其他人当然不愿我抢到前面去。至于在京城暗中散布流言的人,多半和伪燕察事厅有关联。提举大人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更加坚决地想要提拔我。”
  陆沉暗道那位名叫秦正的提举倒也算得上体恤下属,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苏云青的决心。
  他沉吟道:“大人不愿卷进京城的权力争斗,哪怕这一次你升上去了,那些嫉恨你的人依然不会罢手。”
  苏云青赞许地看着他,颔首道:“便是如此。这一次以退为进,提举大人对我多有愧疚,那些人也不好再盯着我身上的疏漏,想来这两年可以清净一些。”
  陆沉忽然意识到,对方不止是在向他倾诉烦闷,更是在教会他一些很重要的道理。
  这样的举动显然不能完全用赏识来解释。
  苏云青继续道:“我已将你的事迹上报给提举大人,他很赞赏你的表现,也表示无论你是否愿意加入织经司,我们都应该给你一些回报。”
  陆沉愣住,继而摇头道:“大人厚爱,晚辈不胜感激,然而晚辈并未立下功劳,岂敢受此美意?”
  苏云青正色道:“如果不是你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并且毁掉,伪燕察事厅又怎会陷入被动局面,此后更是步步皆错。如果不是你提前将孙宇控制起来,伪燕细作又怎会被迫踩进那个陷阱。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问题,并且提醒了我和萧大都督,这些细节都足以改变整件事的走向。”
  陆沉本来想说,明明你早就怀疑顾勇,萧望之也发现宁理的异常,现在一股脑地将功劳推给我,如此情深义重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他也明白,上面的人只会相信苏云青的话,自己与他私下争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他现在只想知道,苏云青为何要这样做。
  第33章 【北望河山】
  在陆沉看来,苏云青主动将细作案的功劳分润给他,显然不止是要招揽他这么简单。
  实际上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加入织经司甚至比科举考功名更难,这份招揽本来就是好处,不需要苏云青再使出分润功劳之类的手段。
  苏云青再度转移话题,不急不缓地说道:“伪燕察事厅这次的谋划落空,你觉得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陆沉拥有足够的耐心,这也是他前世为人称道的优点之一。
  曾经还在野战部队的时候,他就有过担任狙击手潜伏两天一夜的记录,虽然狙击技能在这个世界没有用处,他经过长期磨砺得来的特质却不会消失。
  既然苏云青在绕圈子观察自己,他便尝试着拿到谈话的主动权:“大人,晚辈觉得伪燕谋夺盘龙关的举动本身更值得关注。”
  苏云青目光微凝,颔首道:“说下去。”
  “从建武元年到建武六年,大齐和伪燕以及伪燕背后的景朝争夺的焦点便是淮州。这六年里,南北两边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淮州北境展开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直到最后尽皆力竭,不得不暂时停手。但是,这不意味着伪燕和景朝会放弃争夺淮州的想法。”
  “从建武七年到现在,虽说朝廷没有与伪燕订立和平盟约,但盘龙关允许商队出入已形成事实上的和平。随着民间通商的开放,淮州愈发繁荣兴旺,也为朝廷带来大量的赋税。晚辈不敢妄议朝政,但在这种情况下,萧大都督和苏大人想要重燃战火推动北伐难比登天。”
  “而对于伪燕来说,是战是和由不得他们做主,最终的决定权在景朝手里。经过七年的休养生息,想必北边已经积蓄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打一场惨烈的战争,目的则是攻占淮州,将大齐的触角彻底隔绝在衡江以南。”
  “晚辈窃以为,伪燕察事厅谋夺盘龙关只是一个开始,李玄安意外身亡并不能改变后续的进程。”
  陆沉平静地望着苏云青,示意自己已经说完。
  苏云青眼中精光熠熠,微笑赞道:“身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陆沉摇头道:“大人谬赞,这些想法并不出奇,晚辈相信大人和萧大都督早已料到此节。”
  苏云青没有否认,道:“如你这般年轻的后辈中,又有几人具备如此清晰的认知?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完全可以用这些判断做投身之阶,萧大都督必然不会轻视,说不定会直接召伱入都督府,你为何……”
  “大人是想说,明明晚辈先前就有向大都督通风报信的举动,为何这次选择对大人坦诚相告?”
  陆沉见他迟疑,便主动接过话头,然后诚恳地说道:“因为晚辈有些害怕。”
  苏云青奇道:“害怕甚么?”
  陆沉答道:“在之前的细作案中,晚辈或有一二处亮眼的表现,因此大人生出招揽之意,这还在情理之中。然而今日一见,大人就好似东市的摊贩,好话不要钱般撒出来,高帽更是一顶又一顶,更将肃清伪燕细作的功劳强行压在晚辈身上。”
  他微微一顿,尽量平和地说道:“看眼下这副情形,很像上刑场之前的断头饭。”
  “哈哈哈……”
  苏云青忍不住朗声发笑,望着陆沉略显无辜的神情,他摆摆手道:“断无此事。”
  陆沉心想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双方的地位明显不对等,一个是大权在握的织经司检校,另一个是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商贾之子。
  苏云青这般表现只能说明他不仅要让陆沉加入织经司,更需要陆沉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必须是心甘情愿地付出。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这样迂回曲折呢?
  他是在觊觎陆家的财富?
  暂且不提苏云青是否贪婪之辈,考虑到陆通和薛怀义的关系,苏云青没必要碰这个硬钉子,毕竟淮州境内的富商很多,不是每一家都能和当朝右相扯上关系。
  和京城的风浪有关?
  这同样不合情理,就算苏云青对陆沉百般示好施恩,陆沉也没办法促使右相薛南亭提携苏云青。
  在南齐如今的朝堂格局中,文官集团和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天然存在对立。
  既然这些都不可能,那么苏云青这样做的目的,已经可以局限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
  陆沉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身上值得苏云青看重的地方并不多。
  “大人莫非是想让晚辈效法顾勇和张溪等人,潜伏于伪燕境内?”
  这句话让苏云青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有惊讶亦有赞许,良久方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陆沉这一刻依旧很冷静,摇头道:“大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苏云青并不着急,问道:“为何?”
  陆沉平心静气地说道:“晚辈先前卷进细作案中,此事早已为北边所知。即便他们不清楚后续的发展,也知道是晚辈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继而会联想到晚辈和织经司产生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情况下,晚辈若是出现伪燕境内,察事厅的探子怎会无动于衷?”
  苏云青道:“我考虑过这一点,织经司内关于你的记录已经悉数销毁,见过你的伪燕细作也已全部处决,除了萧大都督、提举大人和我本人之外,没人知道你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将来你去伪燕,自然要改名换姓隐藏身份,察事厅的探子又如何知道你就是陆沉?”
  陆沉暗道这恐怕就是如今这个时代的好处之一,在他前世则绝对不可能,一个露相的人怎么去做探子?
  只可惜这对他来说绝对称不上好处。
  他坚持道:“晚辈年轻识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苏云青微笑道:“我并非让你现在就去伪燕,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提升自己。眼下边关随时可能爆发战事,两边都已心神紧绷提高警惕,我们不适宜往北边派遣新的密探。而且即便你爽快地答应下来,你也需要学习织经司内部的章程,以及细作需要掌握的种种技能,这个时间快则三五个月,慢则可能一年。”
  他微微一顿,感慨道:“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告知你实情,只是被你主动挑明,我也不好继续隐瞒。”
  陆沉的语气略显锋芒:“等到大人决定主动告知的时候,恐怕晚辈没有推辞的余地。”
  苏云青的神情反倒愈发温和,缓缓道:“我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你足够年轻,而且声名不显,过往不曾引人注意。织经司内不是没有人才,但你从顾勇这件事应该能发现,我们内部有伪燕的人,很多信息早已被对方知晓。”
  陆沉理智地说道:“话虽如此,大人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总觉得有些……随意。”
  苏云青哑然失笑,随即坦然道:“并非只着眼于你一人。这两年我在各地观察,已经挑选了一些好苗子,暂时以招募进织经司的名义培养他们,等到将来再告诉他们实情。只不过你是唯一能这么快就猜出来的人,不枉我对你期望最高。”
  除去被陆沉看破用意这一点外,苏云青认为自己的安排并无不妥。
  北燕可以派顾勇、张溪和宁理这些人,花费近十年的时间在淮州潜伏下来,织经司当然也可以这么做,而且已经有过类似的安排。
  在这个基础上,再挑选一些身家清白善于应变的年轻人,通过种种手段将他们安插到北燕境内,这是最常规的间谍工作。
  只是……潜伏异国他乡刺探情报,对于陆沉而言,无异于行走在刀锋之上,这是实实在在的九死一生。
  问题在于陆沉不是苏云青,他对南齐并无忠君报国之念,而且陆家委实不缺银子,他没有冒着这么大风险去北地潜伏的理由,自然也就不准备接受这个安排。
  苏云青今天显得十分耐心,继续劝说道:“如你先前所言,伪燕和景朝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淮州只能采取守势。但是我们可以着眼将来,因为一场大战必然需要长期的筹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肯定明白,想要争取以后北伐的阶段性胜利,敌人境内的情报刺探是重中之重。”
  陆沉亦叹了一声,诚恳地问道:“大人苦心孤诣,晚辈能够理解,只是您确定朝廷会支持淮州都督府北伐?”
  苏云青沉默片刻,幽幽道:“伪燕此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战会让陛下和朝堂诸公明白,仇敌亡我之心不死,淮州纵然失陷也不会满足他们。当年河洛失陷,近半国土沦丧,朝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十三载。”
  他微微昂首,面露悲伧之色:“河洛不是结束,淮州亦不是,接下来必然会是靖州,再往后呢?景朝大军厉兵秣马,那位年不过四旬的皇帝励精图治,他岂会打消一统天下的夙愿?我们放弃江北、放弃淮州、放弃靖州,直到放弃永嘉?直到大齐彻底灭亡?”
  陆沉静静地望着他。
  苏云青吐出一口浊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轻声道:“我明白,你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事,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但是你可以想一想,淮州若不能守住,陆家将何去何从?”
  陆沉知道他在偷换概念,守住淮州和起兵北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苏云青只是在尝试用道理说服自己——在他彻底拒绝之前。
  既然对方没有强逼,他当然不用急着掀桌亮明态度,虚与委蛇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可以慢慢考虑。”
  苏云青显然深谙一收一放的道理,并未逼迫陆沉当即给出明确的答复,继而放缓语气道:“方才我说过,你在细作案中的作用不容忽视,织经司必须要予以嘉赏。”
  第34章 【路不同】
  “不知你是否记得,当日在广陵衙门内我曾说过一句话,细作案结束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记得。”
  “广陵地界之内,能与你们陆家竞争的只有顾家,他家在京城有些关系,淮州这边的后台则是刺史府的长史陈亦。好巧不巧的是这位陈长史近来被同僚检举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无可辩解。刺史姚大人已经决定罢免此人,并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查办。”
  苏云青风轻云淡地说着。
  陆沉神色从容地听着。
  淮州刺史府的长史品级为从五品,虽然不算高官重臣,但因为这是一州刺史的心腹属官,故而实权不小,甚至在某些方面要超过从四品的广陵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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