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18节
陆沉点点头,起身行礼道:“父亲教导的是,我会谨记在心。”
陆通抬手下压,道:“坐。至于苏云青对你的招揽,为父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接受。这与苏云青本人无关,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官员,哪怕是在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里,也能算得上一股清流。然而,朝廷内部的倾轧和权争非常激烈,随时都可能出现大范围的洗牌。”
陆沉闻言微凛,隐约触摸到那些风浪的边角。
他沉吟道:“父亲之意,如苏检校这样致力于收复北地故土的官员,在朝中其实处于绝对的弱势?”
他并不惊讶陆通可以知晓朝廷中枢的情况,知府詹徽可以为他提供很多消息,更不必说那位薛神医的侄儿是当朝右相。
“大抵如此。”陆通满面赞许,缓缓道:“元嘉之变发生后,新朝廷既有积弊又有新困,天子虽然足够精明,却无法将南方诸多势力统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不瞒你说,为父并不看好苏云青的前程,哪怕他这次又立下很大的功劳。”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
陆沉没有着急表明态度,平静地应着。
陆通道:“好,不论你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为父都会支持你。”
陆沉再度站起,躬身一礼:“多谢父亲大人。”
这一次陆通没有劝阻,他只是面带欣慰地看着陆沉,笑容温和宽厚。
……
“当年李端能以皇七子的身份异军突起,在永嘉登基为帝延续齐之国祚,秦正可谓居功至伟。因为这份从龙之功,李端迫不及待地将织经司交到他手中。若能诛杀秦正,李端对于南齐的掌控力会极大地下降。”
广陵府北方,宝应府城一处民宅中,三旬左右的男子坐在书桌后面,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茶盏,又感慨道:“可惜啊,杀之不得。”
他相貌平凡气质普通,丢在大街上几乎无人会在意。
然而书桌对面的下属却不敢这样想。
这位看似平凡的三旬男子名叫欧知秋,极受察事厅主官王师道的信重,允许他在南齐境内便宜行事。
如同这次察事厅的谋划,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后,欧知秋力排众议用陷害陆家来吸引织经司的注意力。虽然他达成了目的,最后却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除去张溪和顾勇这两个非常重要的暗子,察事厅此番还损失了九十二名密探,接近淮州境内总人数的六分之一。
附和对方的感慨之后,下属终究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苏云青会不会察觉到这件事的真相?”
欧知秋平静地说道:“来不及了。按照王大人的安排,李玄安此刻已经启程南下,明日会进入沫阳路,若是速度足够快,晚间便可抵达盘龙关。苏云青现在应该还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喜悦中,即便能反应过来,他也没办法插上翅膀飞去边关。”
下属信服地点头。
欧知秋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淡淡道:“再者,苏云青这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查陆家相关的线索,压根不曾注意过边关的动静。就算他能飞到盘龙关,又拿什么证据说服裴邃?李玄安南投一事,已经得到萧望之的允准,这也是他继续向南齐中枢请求增派兵力、北上征伐的底气之一。”
经过他这般整理过后,下属登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玄安身为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虽然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拨武将,却也拥有一定的名气。
如果他归顺南齐,必然会造成北地震动,同时也能加强齐朝北伐的信心,难怪萧望之会那般郑重对待。
只要李玄安顺利进入盘龙关,再加上宁理及其心腹为内应,杀死裴邃后定能造成守军的混乱。
而这个时候,北燕两路兵马应该已在前往盘龙关的路上。
下属想了想,神情复杂地说道:“若能夺下盘龙关,淮州便是一片坦途,如此也不枉那么多同袍牺牲于此。只是……终究便宜了苏云青,让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欧知秋撇嘴一笑,从容道:“秦正麾下四大检校,苏云青资历最浅排名最末,另外三人都会盯着他,防止他越到前面去。这次苏云青立下大功,秦正必须要上奏李端对其嘉赏,那三人又如何能忍一个后辈爬到自己头上,届时又是一场好戏。”
下属双眼猛地发亮,略显激动地说道:“原来大人早已在南齐京城做了安排!”
欧知秋轻声道:“也不算什么安排,不过是挑拨离间恶意中伤罢了,只是提前准备用来应对最差的结果。在我最早的构想中,栽赃陆家、拖住织经司和谋夺盘龙关同时进行,还要尽量避免己方的损失,如今这个局面……”
下属皱眉道:“都是那陆家子坏了事!要不是他毁去宁理藏匿的伪造密信,顾勇也不会那般被动。大人,依属下之见,不若诛杀此人,以他的首级祭奠兄弟们的英魂!”
欧知秋将杯中清茶饮下大半,缓缓道:“此事不急,我已另有安排,陆沉必须死得有价值。当今要务仍是北面边关,盘龙关得手后,我们集中在北边三府的人手要立刻行动起来,杀官毁府尽可能造成更多的混乱,以此配合边境战事。”
下属起身行礼道:“遵命!”
第24章 【菩萨蛮】
淮州西北边陲,盘龙关。
朝阳中的雄关屹立在两山之间,沐浴着温暖晨辉的洗礼。
都指挥使裴邃的住处内,淮州都督府司马黄显峰负手而立,打量着堂屋内简朴到极致的陈设,啧啧道:“虽说大都督厌憎军中奢靡之风,你也不必寒酸到这个程度,让下面的将士们瞧见,还以为大都督克扣了你的饷银。”
“少放屁。”
裴邃端着两盘细环饼放在桌上,没好气地嘟囔着。
黄显峰不以为意,笑着坐到他对面,两人就着茶水填肚子。
裴邃两口便解决掉一块饼,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随性地说道:“某一个人住在这里要什么摆设?不如将银子攒起来送回家里。”
两人显然交情很深,黄显峰便道:“你家老大今年也十六了?该让他从军了。”
裴邃眉头拧起,沉声道:“混小子不愿来给某做亲兵,非要去靖州那边,说是不想让人笑话轻视。小兔崽子,过段时间某非得拾掇他一顿。”
黄显峰失笑道:“行了,又不是甚么大事,他想去便让他去。回头我给靖州都督府相熟的同僚写封信,他自然会帮伱照看着些。”
裴邃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说道:“北面已经安排妥当了?”
黄显峰吃完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了擦嘴,点头道:“大都督亲自盯着,谁敢拖延贻误?现在就等着你这边的进展,只要将伪燕主力调动至盘龙关西北面,镇北军与飞云军会直扑北方伪燕涌泉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拂晓之前,裴邃已派宁理带人前行出关,北上迎接前来归顺的李玄安一行。
他沉吟道:“伪燕皇帝虽然糊涂,掌握军权的那两人和察事厅的王师道却非易于之辈。如果李玄安入关后,我们立刻动手,那时候伪燕主力肯定还在沫阳路临机待命。”
黄显峰道:“大都督亦是这般看法。李玄安肯定不敢在刚入关时发动,即便他有宁理这个内应,那时你的戒备心理最强,他们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我估计,他们会在入关三四天后动手。伪燕主力骑兵能一日奔袭二百多里,在李玄安和宁理杀死你的同时,他们可从沫阳路快速南下逼近盘龙关。”
裴邃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
这一次他面临的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杀伐,盘龙关在整个战略构想中属于诱饵,其中需要把握的火候很不简单。
他要将李玄安及其心腹放进关内,如此才能将北燕主力骑兵吸引到西北方向的沫阳路,从而为大都督萧望之统兵奇袭北线涌泉关创造机会。
只不过北燕既然要行诈降之法,李玄安带来的百余心腹肯定都是高手,说不定已经全部换成察事厅的精锐密探。将这些人留在关内,无疑会平添不可预知的危险,但从大局考虑裴邃又必须要这么做。
黄显峰深知老友肩上的担子,郑重地说道:“大都督担心你的安危,故而特地让我带来二十名武道高手,他们负责保护你。”
裴邃谢过,又道:“某这条命没那么容易交待。你回去转告大都督,裴某这次定然能做到万无一失。”
黄显峰举起茶盏,微笑道:“保重。”
裴邃亦举盏相敬。
临行前,裴邃忽然问道:“织经司此番怎么毫无作为?”
黄显峰便将广陵那边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提起陆沉时还问道:“那陆家小少爷从你这里入关,可有印象?”
裴邃想起当时宁理盘查陆家商队之后的回话,很快便理清楚陆家被陷害的来龙去脉,笑道:“如此说来,这陆沉倒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能在织经司手里洗清自己可不容易。”
这桩小插曲并未引起两人太浓厚的兴趣。
稍作闲谈后,裴邃将黄显峰送到东门以外,两人挥手作别。
阳光笼罩大地,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
盘龙关西北一百五十余里,北燕沫阳路境内,一百余骑沿着偏僻小路快速南下。
他们尽皆身着常服,表面上看不出身份归属,但有过行伍经历的人自然能看出他们身上的剽悍气息。
进入一处山谷后,队伍放缓速度,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说道:“父亲,前方便是燕齐之间的无人地带,此间多山,地形复杂。”
他侧前方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颇有不怒自威的气质,正是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李玄安。
另一侧,曾带人南下与盘龙关守军接洽的李固恭敬地道:“大公子见识广博,卑职自愧不如。”
李玄安面无表情,淡淡道:“他还年轻,不必这般吹捧。”
李固讷讷应下,冲那边的大公子李振递去一个讨好的眼神。
李振自然有些憋屈,但是他可没有在父亲面前犟嘴的胆量。
李玄安无心理会儿子的情绪,他策马向前,抬眼望着南方的天际,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
在北燕朝堂和军中,他的名声委实不算好,因为他的战功并非是靠对战外敌而来,基本都是凭着镇压境内反贼。
那些所谓的反贼,大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一般人或许会边打边招降,但李玄安却喜欢将其杀得干干净净。
那些被他筑成京观的人头为他换来一路兵马都总管的官职,却也制约着他继续向上攀登。
这次察事厅侍正王师道找上门,李玄安便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因为他已经受够了被人冷眼的处境。
即便他知道诈降盘龙关会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是富贵险中求,若不能斩获大功改变他人的看法,自己如何能够进入中枢?如何能够获得景朝那位都元帅的赏识?
一念及此,李玄安不厌其烦地对李固说道:“让他们打起精神来,这次我等是归降南齐,不能让人瞧出破绽。在接到我的命令前,所有人不得有任何失态之处。”
李固肃然领命。
百余骑丝毫不顾惜坐骑的脚力,从出发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歇息,按照这个进度赶到南齐盘龙关,恐怕这些坐骑要休养一两个月。
这也是李玄安算计中的一环,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确实是突兀南逃,而非不紧不慢地逶迤南下,避免引起盘龙关主将裴邃的怀疑。
离开那处山谷,又穿过一座疏林,继续往南前行二十多里后,众人进入一片群山之间的谷地。
周遭皆是延绵起伏的山峰,一缕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浸染在谷地上映出点点碎金。
刹那间,马蹄声如春日惊雷,于众人耳畔炸响。
只见百余骑踏云赶月,从东南方向的出口涌入,随即如汹涌的波浪一般快速逼近。
李玄安神情微变,抬起右臂,身后百余骑立刻做出警戒的态势。
李固急切地说道:“将军,按照与南边宁理的约定,他会带人在盘龙关以外三十余里处接应我等,现在距那里至少还有七八十里。”
李振眼中煞气大作,寒声道:“莫非是齐人出尔反尔故意设下陷阱?”
“莫慌。”
李玄安迅疾冷静下来,因为除了对面百余骑之外,周围并无其他异常。
且不说南齐有没有必要这样做,就算他们真想请君入瓮,大可将这些人放进盘龙关再动手,没有必要在北燕境内仓促行动。
及至两边距离缩短,自李玄安以下,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来者绝对不是训练有素的官军,而是——
李振不可置信地道:“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