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第2节
若以品级而论,员外郎是从七品,都尉是正五品,二者之间相差极大。但是盘龙关再怎么重要,掌团都尉终究只是边军中阶武将,员外郎虽然品级低却是户部直管的京官,其中的门道很值得玩味。
之所以京官会出现在这里,盖因盘龙关是淮州通往北燕京畿之地的必经之路。
近些年通关商队极多,油水自然也就非常可观,因此户部才特意在此处设立征税点,并且派一名员外郎主持。
宁理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转折,他可以对陆沉不假辞色,却不能视京中官员如无物。
他冲那位员外郎微微颔首致意,随即漠然地道:“好,本将今日就给胡大人一个面子。陆沉,让你的人在旁边看好了,若是查出什么不妥当的东西,休怪本将手段无情。”
陆沉垂首低眉,既然已经达成目的,再逞口舌之利是愚蠢的找死行为。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一场浩浩荡荡的搜检在这片平地上展开。
宁理带来的精兵对商队的货物、众人的随行物品乃至于陆沉的马车进行极其细致的搜查,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陆沉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地看着脚边的黄土地面。
在商队众人和户部官员的见证下,持续大半个时辰的搜检终于结束,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掌柜宋义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宁理面色不太好看,先前调子起得太高,这会难免有些不爽。
陆沉见状便拱手说道:“宁都尉,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在都尉给了陆家商号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方才都尉说还要进行问话,商队所有人自当全力配合。”
既然陆沉将姿态放得很低,宁理倒也不好继续作态,只点了点头,麾下将士便将所有人带到南面一排平房前,然后分开问话。
盘问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要他们将去往燕国的行程从头到尾说一遍,有没有见过身份诡秘的人,遇到过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再将这些问话相互对照。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这场盘查才宣告结束,商队众人尽皆疲惫不堪。
这时宁理走进当头那间房子,手上拿着厚厚一迭记录问话的纸张,淡淡道:“陆公子,令尊持家有方啊,你家是近来少数几个和伪燕官府没有任何关联的商号。”
陆沉知道难关已过,谦逊地说道:“都尉谬赞。家父不止一次说过,陆家是大齐子民,要时刻谨记本分。”
宁理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颔首道:“本将亦非刻意刁难尔等,只因月前泰兴府查出一窝伪燕的细作,此事惊动了朝廷和大都督府,织经司也派人过江督办。最近到处都在加强搜查,尤其是边境关隘。”
陆沉心中微动,泰兴府是淮州刺史府所驻之地,就在广陵府的东面,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都尉这段时间辛苦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永晟昌票号价值五十两的会票,悄然无息地塞进宁理的手里,然后微笑道:“这是陆家一点心意,请都尉和贵属打点酒吃,还望莫要推却。”
宁理的目光在面额上一扫而过,颔首道:“陆公子客气了。”
至此皆大欢喜。
两人稍作寒暄,陆沉返回商队带着众人向东南方向继续前行,宁理则翻身上马纵入关内。
片刻后他便来到位于关内正中区域的指挥使府邸,不经通报大步而入。
“查完了?”正堂内,一名中年武将端坐案后,面前放着一迭卷宗。
宁理松了松衣领,点头道:“没有查出问题。”
中年武将便是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闻言平静地说道:“陆家几十年前还只是广陵府下面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几代人辛勤操劳才有如今这等家业,自然谨小慎微不越雷池。某曾经见过陆通,此人看似老好人一般,实则很有手腕。”
宁理感慨道:“陆通倒也罢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这个儿子年纪不大,心思却有点深。”
裴邃饶有兴致地道:“何出此言?”
宁理便将方才的小插曲简略复述,裴邃听后微笑道:“的确有几分胆气。行了,此事是织经司提了要求,我等只能照办,不过你要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宁理略显期待地问道:“伪燕那边真有人会投奔过来?”
裴邃道:“还在商谈之中,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某已经向萧大都督禀报此事,他交由某全权负责。虽说这次与某联络的人在北边朝廷地位不高,但如果能顺利成行,势必会让伪燕朝局不稳。”
他抬头看向宁理,郑重地道:“过几日,你带一队人北上接洽,力求摸清对方的想法和态度。”
宁理肃然道:“末将领命!”
他躬身低头,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第3章 【惊闻】
三月初十,子夜时分。
淮州宝应府五河县一家客栈后院,一群人围着商队的各式大车,似乎在找寻什么。
“少爷,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已经全部检查完毕,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迷蒙的夜色中,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来到陆沉身前,小心翼翼地回禀。
他们是李承恩特意挑选出来的可靠心腹,入住客栈后负责看管货物,然后又接到陆沉的命令对所有大车重新搜查,只不过并未有所发现。
李承恩凝眸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道:“少爷,要不要查一下您的马车?”
陆沉颔首道:“除了货车之外,其他随行物品也要彻查,包括我的马车在内。”
年轻人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后,随着车厢内响起一声轻呼,紧接着那年轻人跳下马车,快速小跑而来,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及至近前,他激动地说道:“少爷,在车厢内毯子下方的隔层里发现这个!”
陆沉接过后并未马上拆开,赞许道:“做得好,你们继续翻找。不要嫌麻烦,等回广陵后我会让账房予你们每人赏银二两,额外再给你二两,但是伱们口风要紧,今晚的事情不得外露。”
年轻男子连忙道谢,兴匆匆地返回。
旁边李承恩和宋义二人尽皆神色凝重,宋义望着陆沉手里的信封,坚定地说道:“少爷,这绝对不是咱们的东西。”
李承恩亦道:“少爷,宋掌柜说的没错,这次出发前老爷从未提过需要从北燕取回一封信。”
陆沉道:“你们是家父信得过的人,我怎会心生疑虑?再者,如果这个信封是原本就藏在马车里,我不可能不知道,白天的时候亦肯定会被盘龙关的守军发现。”
陆沉后面这句话瞬间让李承恩和宋义安定下来,但是心里马上又泛起一抹惊惧。
以盘龙关守军这次的搜检力度,他们应该会发现这个信封的存在,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二人脑海中浮现昨日白天的景象,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全部被拆开搜检,甚至连陆沉的马车都没有放过。
在这样的搜检力度下都没有发现这个信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盘龙关守军在商队所有人被带去问话时悄悄藏进去的。
宋义望向陆沉手中的信封,下意识地咽着唾沫,颤声道:“少爷,这……盘龙关守军为何要这样做?”
陆沉沉静地道:“先不要慌张。”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商队的所有行李皆已查遍,未再发现其他多出来的物品。
陆沉对众人下达封口令,然后带着李承恩回到自己的住房。
他坐在桌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写着寥寥百余字,左下角盖着一枚形状古怪的印鉴。
陆沉将信纸递给对面的李承恩,淡淡道:“你看看。”
对于他如此信任的举动,李承恩自然颇为触动,但此刻并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因此他恭敬地接过信纸,才刚看几眼便神情大变。
从这封信的抬头来看是写给陆员外的,内容看似很简单,读来却令人心惊。
写信之人让陆员外尽快探明南齐淮州都督府的军事布置,重点是淮州西北门户盘龙关和北方防线的兵力配置,另外还让陆员外想办法渗透进广陵府驻军内部。
饶是李承恩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面色发白。
他绝对不相信陆员外会通敌叛国,当即决然道:“少爷,这封信一定是假的,是有人要栽赃嫁祸陆家!”
“这不重要,至少在眼下来说讨论这封信的真假没有意义。”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信纸一角那个奇形怪状的章印上,问道:“你是否认识这枚章子?”
李承恩仔细地观察着,稍后眼中的惊惧再也无法掩饰,低声道:“如果小人没有看错,这是伪燕察事厅的公文印鉴。”
“察事厅?”
“伪燕皇帝亲自建立的侦缉衙门,与我大齐的织经司职责类似。这些年察事厅和织经司在淮州地界上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
陆沉心中了然,历朝历代都不会缺少这种特务组织,区别只是在于职权大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承恩,缓缓道:“伪燕察事厅的密信出现在我的马车隔层里,一旦被发现就是百口莫辩,跳进衡江都洗不清。只是,这件事仍有蹊跷之处,陆家和那位都尉宁理素无冤仇,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行陷害之举?”
李承恩惊疑不定地说道:“对啊!少爷,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陆沉将信纸移到烛火边缘,然后看着它在桌面上烧为灰烬,轻笑道:“不好说,但大抵会有两种可能。其一宁理并不知情,这封信是另外有人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藏进去的。其二是宁理受人指使,幕后主使另有伏手,想让陆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没有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
李承恩听得有些头大,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不擅长这些人心鬼蜮。
陆沉见状便收住话头,宽慰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只要返回广陵见到父亲,相信他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对了,从明天开始你要盯着商队内部,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李承恩连忙应下,见陆沉微露倦色,又想起他半个月前生的那场大病,便关切地说道:“少爷,你还是先歇息吧,不可太过劳神。”
“好。”
待李承恩离开后,陆沉合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定定地望着头顶,并无半点睡意。
他在想这具身躯的原主染病之事。
如果不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原先的陆沉便已成为一具遗体。从李承恩和宋义等人的描述来看,那场病极为古怪。
二月初五,陆家商队抵达北燕铁山城,按照事先的约定将货物交付给当地一位富商。当夜商队众人在一家名为清沉醉的酒家饮宴,席间陆沉忽然昏迷,此后便一直无法醒转。
宋义一边让人返回广陵府报信,一边四处延请名医救治。但是莫说救醒陆沉,那些郎中甚至无法断定病因,最后竟然说是中邪所致。
当时陆沉犹如失魂一般昏睡,表面上没有任何症状,唯独生机日渐流逝,商队众人已经做好那个最坏的打算。
陆沉前世便是因为绝症抱憾离世,却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如此怪病,他觉得这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毒。
一番思索过后,陆沉颇感无奈,眼前仿佛是一团浓厚的迷雾。
还好他因为前世养成的谨慎心性,在离开盘龙关后始终放心不下,故而今夜趁着无人注意,让人重新检查一遍货物,果然有了意外发现。
只不过……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到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淮州广陵府名气很大的富商陆通。
陆家祖宅在广陵府下面的山阳县,历经几代人的辛勤努力才有今日之家业,如今更是在陆通的手中发扬光大。
这位陆员外在当地历来风评上佳,平日里积德行善造福桑梓,行商手段亦是规规矩矩。
另有一件可称道之处,陆通虽然腰缠万贯却是个痴情种子,陆沉的生母在七年前过世,他便一直没有续弦。府中虽有两房小妾但无子嗣,他只一心守着独子过活,平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直到今年陆沉十九岁才让他出门历练。
只是陆通应该没想到,这一趟行程会是如此险恶,陆沉险些在异国他乡丧命,回程时又遇上如此波诡云谲的事情。
陆沉苦苦思索着这封信背后的阴谋,眼前不断浮现当日在盘龙关的细节片段。
盘龙关、淮州北面防线、广陵府,这些字眼一直在陆沉的脑海中盘旋。
他忽地坐起来,扭头望向桌上的烛台,旁边的信纸灰烬映入眼帘。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陆沉喃喃自语,起身来到桌边,然后取来一迭白纸,用房中备好的笔墨快速书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