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江让没吭声了,他知道江争老好的脾气,这么些年,男人在江家的地位简直与旁人家耕地的老黄牛一般,无论干再多再累的活儿、面对阿妈阿爸多么无理的要求,他都能顺从地应下。
  所有人都像是忘记了,江争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随意鞭打的畜生、随意使用的物品。
  只有江让,被江争亲手带着长大的江让,还懂得心疼他。
  小小的少年会懂得攒钱买一些治愈冻裂的药膏,会按照书中记录的简陋滋补方子悄悄熬一些药物送给江争。
  他像是个小心翼翼、要将被撕破的画纸粘好的孩童,因为大人们不屑于那张破破烂烂、被利用的不值钱的画纸,所以,他连这些出于真心的好,都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
  江让很聪明、所以他过早得明白,若是他表现得对江争格外的友善与爱护,阿妈阿爸便会背着他,用愈发过分的手段去折磨男人。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江争一个买来的等郎弟,是不配他们的让宝对他好的。
  另外两个舍友是最近搬进来的,或许是关注两人许久,见他们半晌不说话,其中一个舍友忍不住话家常一般道:“江让,这是你哥哥吗?”
  江让刚要应是,另一个舍友便道:“不是吧,我跟江让一个地方的,听说江争是他家打小给他买来的媳妇……是吧,江让?”
  或许是很少听到人这般直白的提起江让和自己的关系,江争温吞的面上多了几分潮湿的红晕,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垂下头,就这样站在江让身侧。
  那般高大的男人此时竟无端显出几分乖顺驯服的意味来。
  其实,自江让一天天长大后,在与外人交往时,江争一直都是这样的。如果不必要,他从来不会主动越过江让去同旁人说话。
  阿妈和村里的人都一遍遍提醒过他要注意男子的贞洁,他们说,弟弟是他的天,他是弟弟的媳妇儿,以后等他们成了亲,家里的一切都会是身为丈夫的江让来管理,他是没资格插手的。
  江争不觉得哪里不对,事实上,他从小接受这样的畸形的教育,如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些陋俗几乎已经彻底扎根进他的骨髓,与他融为一体了。
  所以,眼下旁人认可他与江让的关系,江争只会沾沾自喜,甚至恨不得这一天早些到来才好。
  但江让却并不如他所愿,少年听到这样的话语的第一时间,竟是去反驳、甚至是不喜、反抗。
  斯文的少年声线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冷意道:“请你们以后不要胡说了,江争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是我阿妈阿爸收养的孩子。什么买来的媳妇,老师上课说的你们都没有听过吗?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这话说得难免重了几分,其中一个室友还想反驳,另一个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摇摇头道:“算了,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们也就是听说的。”
  两个舍友已然收拾好了东西,互相点头示意,离开了。
  江让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这样迂腐的观念在这个地区都是常态,但难免还是丧气、不喜。
  始终追求文明、自由、健康的少年想,什么时候,他才能走出大山,走进那理想、蓬勃的大城市呢?
  这样想着,江让看向身畔高大而沉默的兄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让总觉得江争的脸色很苍白,像是惶恐难安、即将知晓自己死亡的兽类。
  “哥,你怎么了?我们回家了。”
  江争猛地回过神,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无尽的寒潮中,连四肢都僵硬的像是走不动路。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趟回乡的公交车。
  近几年,山中的城镇发展得愈发昌盛,随着道路的修整,公交车都在几年前引入了。
  等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江争身上背着江让的书包、衣物,跟在少年身后投币下了车。
  两兄弟之间气氛难得安静,江让在旁人眼中是高不可攀、冷漠文雅的,可在江争面前,他只是会抱怨、会嘟囔的少年人。
  他会同一周不见的哥哥分享自己的见闻,其实都是一些琐事,譬如衣服没有清洗干净、鞋子很难刷……他们似乎也只能聊这些,除此之外,不会更多了。
  江让曾说漏嘴过自己对于哲学课上的一些思考、感悟,江争当时的表现实在令他印象深刻、甚至心疼。
  当时的哥哥像个迷茫的孩子一样,愣愣的看着他,一句话也接不上。
  江争无法理解少年口中的自由、民主、尊重,也无法理解青年的思想与抱负。
  他的骨血早已被二十多年来的封建思想、封建糟粕彻底浸透了,他的价值观、人生观扭曲而无状。他习惯了不自由、不民主、不尊重。
  江争就像是一只爬行缓慢的蜗牛,他或许想过跟上弟弟的脚步,但根深蒂固的旧思想将他整个人都捆缚起来,让他无法动弹。
  他们之间,是此生都难以追上的差距与天堑。
  两人沉默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平溪乡有一个极大的湖泊,通过湖泊与潺潺的水流后,便能触碰到外界的地域。
  但也不知今晚是怎么回事,待江让和江争走进湖畔的时候,发现有许多乡民正举着火把,神情愤怒。
  江让一愣,黑漆漆的眼眸往人群中看,恰好看到了一个被人五花大绑,压跪在地上的纤瘦男人。
  江让认识那个男人,他是村中老李家的等郎弟,前两年丈夫刚出生就死了,已经一个人守寡许久了。
  身畔有人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江让下意识抬头去看,却看到江争在夜间的火光中难得显出几分冷漠的神色。
  江争轻声道:“让宝,别看了,你上了一天课也累了,我们先回家吧。”
  江让迟疑了一瞬,刚想迈开腿离开,却听见人群中,那老李家的怒道:“这贱人真是伤风败俗啊,可怜他那小丈夫,刚走了没两年,他就耐不住寂寞,竟公然在李家偷情!简直目无尊长,放荡无耻!”
  周围的讨论声更大了,江让甚至隐隐听到有人在说:偷情的贱人,就该被浸猪笼!
  少年的身体隐隐颤抖起来,火光映照在他的额头,隐约显出几分细密的水光。
  他知道浸猪笼是什么意思,那是旧时候的一种刑法,把犯人放进猪笼,在开口处捆以绳索,吊起来放入湖中淹浸。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深层的含义,猪笼原本是给猪用的,如果对人使用,就等于咒骂此人猪狗不如,如同畜生一般,即便“投胎也不得为人”。
  江让的眼中一时间不由自主地被逼出几分泪意来,他止不住地想,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谁能有资格替旁人的生命做主呢?
  旁的不说,那等郎弟不到一岁的丈夫已经去了,便是新娶新嫁又如何?
  为什么一定要把一条人命拘在家里,眼睁睁看着他枯萎?
  眼见那边的人已经将那瘦削沉默的等郎弟塞入猪笼中上绳了,江让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口气,攥着兄长的手骨泛着莹莹的死白,连话音都不自觉带了几分干涩的哑意。
  “哥,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做!这是私刑,是不合法的……”
  话还未曾说完,江让便看到身畔的江争蹙着眉怜爱地看着他,男人的语调有些偏冷,甚至近乎淡漠、赞许。
  他说:“让宝,你别可怜他,这是他自己活该,谁叫他不守夫道,不自觉守贞?夫家买他是为了出丑丢脸的吗?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也活该被人浸猪笼。”
  江让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耳鸣了。
  向来沉静的少年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身畔从来温顺、可亲的兄长,一瞬间竟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江让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哥哥,竟然能面对同为等郎弟的人说出这样可怕、冷漠、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第144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8
  天色漆黑,农村的青石地上铺满了稻谷灰与暗黄的泥土,许多灰土卡入砖缝之中,长久以往,单是看过去,便仿佛能叫人嗅到其中陈旧、腐朽的气息。
  已是吃晚饭的时间,一路走来,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家家户户暗灰的砖瓦房上都飘出袅袅炊烟,便宜廉价的灯光自敞开的屋门中浅浅铺出,仿若黄昏时被人私藏的晚霞。
  微重的脚步踏入灯火通明的小院中,还不等来人出声,簌簌落下泥皮的土砖房中便探出一道身穿洗得发白的衣裳、围着灰布围裙的中年妇女的身影。
  那妇人看见白净少年的一瞬间,脸上的细纹便挤作一团,她匆忙将手中的油渍、水渍擦在围裙边角,手中端着一道喷香的农家小炒,慈爱地招呼道:“让宝下学回来了,赶紧进屋啊!”
  江让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抹浅淡的近乎没有的笑意,应下母亲的招呼。
  他脚步稍快还不忘拉上江争的手臂,一起走进屋内。
  几乎是刚进屋,阿妈便赶忙小步走近,视线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圈,才叹了口气道:“让宝瘦了,在学校没好好吃饭吗?钱还够用吗?这次我叫你阿爸多给你些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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