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上车,中控隔断板就降了下来,后座变成了隔音的密闭空间。沈西辞自觉地脱下外套,掀起衬衣转过去,露出清瘦白皙的后背,趴在白色的真皮座椅上,问盛绍延:“能看见针孔吗?”
此时此刻,没有半分旖旎,盛绍延借着灯光,仔细分辨,最后在沈西辞后背中间偏右的位置,看到了一道细微的划伤,发红微肿。
盯着那道痕迹,盛绍延胸腔里像是压下了千斤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发现盛绍延情绪明显有些失控,沈西辞连忙道:“我们不是看了注射器吗,里面的药剂没有明显变少,很大可能是针头扎进去了,药物还没来得及打进去,你不要太担心,而且我也没有感觉不舒服——”
没说完的话停在唇边。
有人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就像他是个珍贵的易碎品。
飞驰的车辆掠过夜色,一个急刹,停在了合颐门口,一众医护人员已经等在了那里,沈西辞又住进了上次那间病房。
各种各样的医学仪器被推进来,医生和护士来来去去,他的手和身上也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检测片,屏幕上显示着曲线和数字。
实在是太累太困,沈西辞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隐约听见注射器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和他推测的一样,药液还没来得及推进去,盛绍延开枪很及时。
迷糊地睁开眼时,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很暗,仪器已经撤走了很多,沈西辞下意识地环顾房间,耳朵捕捉到有谈话声从病房的另一间卧室里传出来。
盛绍延的嗓音极冷,零星能听见盛峻鸿的名字,罕见的狠厉。
没过多久,盛绍延推门出来,看见他:“把你吵醒了?”
沈西辞自己坐起身,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没有,我睡醒了。”
他还有点不真实,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台上领奖,没想到中途画风急转,又是枪口又是挟持的,而且原本计划回芥舟园后做点吃的庆祝,没想到又进了医院。
窗帘被拉开,盛绍延朝他道:“已经找到盛峻鸿了。”
沈西辞脑补了一下面前这位黑心资本家的手段:“从那个司机嘴里撬出的线索吗?”
“嗯,”盛绍延没有瞒着,“他一开始不说,后来用了手段,撑不住,就把盛峻鸿的安排都说了。盛峻鸿带着注射剂走公海到了国内,催促埋在我身边的钉子尽快动手。顺着司机这条线,确定了盛峻鸿的位置,盛峻鸿提前发现了不对,想搭直升机去海上,被拦了下来。”
虽然盛绍延说得很简略,但沈西辞随便脑补一下,都可以想象出他睡着的这几个小时里,事情发展有多复杂迅速。
盛绍延道歉:“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沈西辞摇摇头:“不怪你,要不是为了来接我,你不会不带保镖,给了那个司机机会。好在我们运气都很好,都没有事。”
看外面已经是下午了,盛绍延明显到现在都还没睡,估计一直在忙盛峻鸿的事,整个人显得疲倦又阴郁。
沈西辞正想劝他也去休息,没曾想盛绍延却俯下身,忽然靠近。
下意识地偏过头,他避开了盛绍延的吻。
手臂就撑在他枕边,盛绍延没有立即起身。
房间里一时变得安静。
沈西辞没有说话。
盛绍延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拒绝,因为你的病?”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直白地说明,昨天之前,沈西辞就越来越怀疑,盛绍延已经发现了他患有无痛症这件事。
不仅是吃的食物,还有盛绍延来接他下戏,或者一起在芥舟园散步,盛绍延都比以前谨慎,如果他打了一个喷嚏,或者咳嗽几声,不出半小时,就会有家庭医生过来替他做检查。
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在盛绍延问出这个问题时,沈西辞有种“他果然已经知道了”的感觉。
“阿绍,无痛症,意味着像今天凌晨发生的那种事,以后还会经常发生,你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没办法回答,你问我有没有受伤,只要看不见我就不知道。你看。我的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埋下一颗炸弹,然后突然爆炸。”
这个问题从知道沈西辞生病开始,盛绍延就已经思考过无数次:“我们可以配置顶尖的医疗团队,可以定时做检查,如果你生病了,你的身体感觉不到,那就让精密的仪器来表达,让炸弹没有被引爆的机会。”
沈西辞停顿片刻:“确实可以这样,但如果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要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来排除,每天都可能会出现扎伤、扭伤、烫伤甚至骨折,大大小小各种问题,随之而来的焦虑,疲惫,恐慌,都是如影随形的折磨,我们在一起了,只会把你也拉进这种恐慌里。”
盛绍延没有丝毫犹豫:“我心甘情愿。”
沈西辞猜到了这个答案。
而这段时间里,盛绍延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但他还是继续劝说道:“你现在愿意和我一起承担,但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你的拖累和负担,总有一天,你会厌倦这样日复一日的担心和焦虑,那,这段感情还不如不开始。”
小时候,他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聪明乖巧,懂事贴心,自己照顾自己,帮着做家里的事,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但即便是这样,在不知道他有病的前提下,卓素丽和吴立成依然不喜欢他,忽视他,排斥他,甚至厌恶他,最后抛弃了他,他的亲生父母也是同样。
而现在,一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生了重病或者受了伤,他可能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只会成为负担。
盛绍延起身站直,明明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看着沈西辞,语气冷硬:“你说了这么多,真正想说的,其实就是最后一句,对吗?我的回答根本没有意义,你只愿意相信自己的预设,你只想拒绝我。”
沈西辞沉默。
默认了。
盛绍延转身,用玻璃杯给自己接了一杯清水,又扔了几块冰块,几滴水溅到了他的手背上,没有换取他的丝毫注意。
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将沁凉的冰水一饮而尽,盛绍延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沈西辞,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信任我,所以连开始这段感情的想法都没有。”
知道自己的话会有多诛心,但沈西辞还是回答:“对,我不信任你。”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盛绍延的脸色冷得像勃朗峰终年不化的雪顶,他沉默地弯腰将沈西辞身下褶皱的床单拉直,又将玻璃杯里残余的冰块全都倒进垃圾桶里。
重新站到放饮水机和杯架的大理石岛台旁边,盛绍延许久没动,脸上没有丝毫外放的情绪,沉默得就像天际线边缘的山脉,但捏着那个玻璃杯的手指关节却泛着白。
用理智将所有繁杂的情绪压下去,盛绍延没有再回过头,克制着开口:“这个话题,我们下次再聊,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几件事。”
说完,他准备离开。
望着盛绍延像覆着冷霜的侧脸,沈西辞狠下心:“我们这次就把这件事说清楚,不需要等到下次。”
盛绍延蓦地停下脚步,几秒后,他骤然转身,眼睛里像是燃着暗色的火苗:“不需要等到下次?还是根本没有下次了?沈西辞,你是不是又想像以前一样,从此以后,再也不联系不见面,直到我们变成陌生人?”
“我——”
盛绍延薄唇紧绷,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要说出口的刺耳的话:“你到底是不信任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沈西辞瞳孔微缩:“什么意思?”
盛绍延牢牢盯着他,语速很快:“你是不是不相信会有人爱你,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会有人不管是只有一个月,还是有六十年,宁愿恐惧宁愿焦虑宁愿每天担惊受怕,也依然想跟你在一起?”
一声声质问像一柄大锤,轻松就将沈西辞一直以来掩饰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敲得粉碎,他应激一般反驳:“我怎么相信?凭我连痛都感觉不到的木头一样的身体吗?凭我连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的未来吗?盛绍延,你看清楚!我根本就不值得你投入感情和爱!”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激烈言辞的回音。
沈西辞挫败地想,看吧,摘去所有的伪装和外壳,这就是他真实的底色。
他做不到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值得被爱,他更没有办法去信任别人。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纯粹无杂质的爱,所以他也不敢相信盛绍延口中的爱。
注定,他只会辜负盛绍延。
可是其实,他真的很珍惜,很珍惜。
盛绍延给他的感情,是他这一生两世,得到过的最珍贵的感情。
但他握不住啊,就像流沙一样,他注定就握不住。
像漂浮在四面没有边际的海面上,沈西辞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四肢像压着沉甸甸的铅石,就好像命运替他套着的锁铐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