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逆着这些人的方向, 从“出口”回到了迷宫之中,惹人注意是正常的,有人疑惑上前询问也是正常的,所以钟珩停下了,他不想说话,也没必要提醒所有人,但就是觉得这两个人亲切。
  可能他们看起来年纪大了。
  女人见他留步,转过头看自己,竟有些羞涩地问:“你……你是钟珩吗?”
  钟珩的银发在光线充足的三楼十分惹眼,但又因为雾气的缘故,像是要与迷宫融为一体。
  “嗯。”钟珩看向女人的眼睛,她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眼睛依旧好看,能看得出此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长睫扇了一下,钟珩呼吸一滞,心脏像被人揪起来,然后丢到了大山里,再也找不回来。
  空虚,还有恐惧。
  钟珩不想和她说话了。
  “是你!”女人上前一步,顾不上走软了的腿,死死抓住钟珩的衣袖,两腿不堪重负地“扑通”向地下一跪,被钟珩及时扶起来。
  女人还抓着他的袖口,身后的男人表情微变,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她身后站着,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钟珩,他的嘴唇微张,深深的抬头纹此时都争相来展现自己的存在感。
  钟珩扫了男人一眼,视线又飘回到女人身上,“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他下意识就想抽手,男人没有上来扶的意思,只要他抽回手 ,女人必定是要再次跌回到地上的,于是钟珩就在原地僵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的话不知道哪里戳到女人了,对面的人瞬间跟开了闸似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要说钟珩看小糯米团子哭会心疼,看她哭就是心烦了。
  不说他们压根不认识,一个毫无交集的人突然拽着一个有着轻微陌生人洁癖的人的袖子不放,就足够让钟珩崩溃了的,更别说这人还趴他身上嚎,蹭他一胳膊鼻涕,跟哭丧似的。
  “……”
  钟珩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问:“您能先告诉我怎么了吗?”
  他最后这点耐心用在对面这个“老人”身上了,钟珩感觉自己之后再走这个迷宫一定会顺畅多了。
  他现在不耐烦到,一会儿碰见一个诡怪就想杀一个。
  但那女神说了一句话。
  “我是你妈呀。”
  钟珩登时顿住,想:你开什么玩笑?
  他不记得自己那个妈长什么样,被人买走的时候钟珩还不记事,只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医院,那儿的护士姐姐说他妈妈一定是个大美人,不然怎么生出他怎么好看的小男生。
  钟珩那时候对好看难看也没什么概念,整天在地里滚,没人那长相说事儿,最多说一句:你家猪长得不错,看样子能卖个好价钱。
  那颗心在山那头踉踉跄跄地找回来,还没钻进钟珩的胸口里,就再次滚了出去。
  “我是你妈”这几个字在钟珩嘴边绕了几个圈,颤抖这嘴唇,重复不出来。
  不敢信,也不想信。
  他终于知道刚才那股子心脏停跳的滞涩感是从哪儿来的了,钟珩看看她的眼睛。
  的确挺像的。
  妈妈这两个字几乎没有出现在钟珩短暂的生命当中过,更别提母爱。
  钟珩对她并没有感情。
  真的要说,甚至恨意占上风。
  于是他没带什么好眼色地看着这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很重的痕迹。
  她的美是带有攻击性的那种美,但现在就只留下了温柔,还有年长者独有的市侩。
  并非年轻人中没有市侩的人,而是她已经没了半点儿年轻时的冲劲和个性,只留了被生活磨剩的圆滑。
  这样的人是很难像现在一样肆意地坐在那里毫无顾忌地哭上一场的。
  所以钟珩突然之间没了脾气,一时间想开了一样,觉得十多年的苦难也没什么,累点儿痛点儿也没什么。
  他是会自嘲倒霉,但这些年也并没抱怨过,毕竟倒霉的人不是少数,他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就已经不知道比多少人幸运了。
  投胎是个技术活,他自己生在这么一个家庭,他认了。
  钟珩此时放空了神经听女人哭,哭到缺氧之后开始不停的倒气。钟珩抬起手,犹豫片刻后落下去给她顺了顺背。
  想问:你后悔过吗?
  男人上前从钟珩手里把女人接走,一边半抱着她给她顺气,一边耷拉着眼尾看着钟珩。
  那是一种不带有攻击性的,甚至有些示弱的表情。
  他的话到底没问出去,女人深呼吸几下,终于缓了过来,朝钟珩伸手,小心翼翼地问:“孩子,跟妈回家吧?”
  “我知道,以前是爸妈亏欠了你,是妈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妈给你买玩具,给你买小汽车,供你上学,上市里最好的学校,”女人鼻子抽动一下,“别人家孩子有的你也要有。”
  钟珩象征性笑了一下,他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龄了,也不喜欢小汽车,也不会再去学校了。
  “我知道了。”钟珩说。
  “你小时候看见人家的东西就想要,可惜当时妈没钱给你买,”她说得十分动情,将自己都感动了,“妈真后悔了,以后绝对不会了。那时候你太懂事了,妈也舍不得的。”
  钟珩眼中没什么波澜,淡淡“嗯”了声。
  “你……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男人期待地望向他。
  钟珩平静回视,微笑。
  “你们要给我的东西我都不需要,你们年纪大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他往周围看了一圈,“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自身都难保呢,谁又护得住谁?说什么出去以后?”
  两人同时顿住,忍不住一齐默默掉眼泪,钟珩掐着掌心,指甲嵌进肉里,疼得十分清醒,不想看,索性转过身背对他们。
  就是这么一个转身。
  钟珩见到了悄无声息站到他后面的人。
  ——准确来说是诡。
  “清醒了?”那诡对他做口型。
  钟珩第一眼没看懂,这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那边两个自顾自哭的人被生生忽略掉了。
  钟珩微微蹙起眉,不易察觉地歪了点头,仔细地看他的嘴唇。
  那两瓣薄唇一勾,上下轻轻一碰,又说了一遍:“还没醒?”
  神使比钟珩高一点点,钟珩微垂眼眸就刚好将视线搁在他的嘴唇上,看得正用心,那“人”突然倾身,薄唇换成了一对眼眸。
  和先前在假出口那里看见的一样,但那双眼睛里是一片幽深的湖,在这双眼睛里,钟珩看见了他自己。
  神使的手从他腰侧穿过,落在了他后背不到10公分的地方。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黑色的血液顺着本应该插进钟珩后心的刀尖滴在地上,越滴越快,最后汇成一道线,源源不断地向下涌。
  钟珩眨了下眼,黎夜完全没有关注自己的手变成了什么样,满眼盛着面前的这个人,微笑着看他。
  身后响起重物倒下的声音,钟珩回过头,原本那两个人站着的地方现在只剩了一团黑色的扭曲的东西,还冒着黑气,表面蒸腾似的鼓着泡。
  钟珩垂眸,看见了那只沾满了黑色液体的手。
  他抓上黎夜的手腕,拿起来放在眼前看。
  钟珩最开始以为那是那两个诡怪的血,就没有放在心上,仔细看后才发现是黎夜的,霎时急了。
  先病急乱投医地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有什么可以包扎的东西,最后只能托起黎夜的手放在嘴边吹吹。
  神使大人笑着用另一只手捧他的脸,“我是诡怪,伤口好的快,我还是副本最大的boss,不怕死,也不怕疼。”
  “怎么可能,是人就怕疼……”他说完觉得不太对,填了一句,“是诡也怕。”
  黎夜笑得更开心了,“你也该怕,你的痛苦不是你应得的,所以没必要原谅他们,”他说,“你的过去、现在、未来,你的命运、你的生活,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不是靠他们生了你。”
  钟珩歪头看看他,再看看他受伤的手,在那只手的小拇指上捏了一下,表示自己听到并且听进去了。
  黎夜被他捏完还挺开心,说:“你还蛮信任我。”
  “看你亲切。”
  “那两个不亲切?”
  “那不一样,那个是血缘上的亲切,你是……”
  黎夜期待地看向他。
  钟珩突然起了坏心思,“你长得像我的病友。”
  “啧,”黎夜抿起唇,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还是很高兴,“幸运儿,记得我的名字吗?”
  钟珩感觉这个称呼好久没听过了,但又很是熟悉,“你告诉我,我这次记着。”
  “黎夜。”
  “嗯。钟珩。”
  “我还是更愿意叫你幸运儿。”
  “这个称呼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听起来像是揶揄。”
  黎夜轻声笑,问:“幸运儿,想知道怎么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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