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除非……许廷杰像姚府主人一样,身上存在的所有不合常理的现象都被人粗暴地抹除了。
  果然,县太爷神情微滞,像忘了什么似的,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继续又问起其他细节来。
  过了这一关,温升竹并没有卸下心中重担,反而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测都是对的之际,身上出了一层冷汗。逍遥子竟有如此通天之能,将相关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吗?若是如此,为什么唯独他们三个尚且清醒呢?
  另一旁的崔冉也是神色凝重,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温升竹想做什么,通过县太爷的反应,她也推测出了跟他差不多的答案。
  最大的漏洞被补全,其他的问话就变得简单很多。毕竟意外摔死的花匠确实与他们三人不相识,也没有什么仇怨。至于其他的,仵作的验尸报告上并没有可疑的记录,更多的尸体也只是经过了粗检,所以只能暂时放过他们。
  他们走到县衙门口,恰好听到身后匆匆脚步声,以及有人压着嗓子招呼了一句:“天野,且慢。”
  沈天野转头发现是主簿。他姓胡,约莫四五十岁,两道美髯飘飘,面皮洁白,眼含担忧。他有些着急,说话还有些喘不匀气,匆匆道:“书院这件事牵连甚广,估计不是普通的杀人案,怕是涉及到些巫蛊鬼怪,你要当心些,不要牵扯其中。”
  他言辞恳切,是因为他与沈天野父亲早些年相识相交,引为知己好友,平日里没事也常出来聚聚,看沈天野犹如看自己的半个儿子,自然说话不藏着掖着,生怕他蹚了不该蹚的浑水。
  沈天野知道他的好意,没法拒绝,却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该招惹的不该招惹的他早就招惹了,现在想要抽身却是不能,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尽快抓到逍遥子,将他处理了才行。
  可对上主簿的眼,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得无奈苦笑,搪塞过去。
  主簿见他表情,这般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又知道他性格爽快,想来是有自己的主意,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他折返回去,刚一踏入大堂,就见县太爷依旧脸色难看地坐在原处,手中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县太爷是刚调过来的,在任期内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不调查个水落石出,估计再难升迁。但是这是前人旧案,他又不知从何下手。
  主簿走进来的声响扰动了他,他抬起头,皱着的眉头还没有松开:“老胡啊,方才的案子,你整理陈年旧卷时可有察觉到什么端倪?”
  他不算病急乱投医,在他上任之前,胡主簿就在这县衙待了许多年了,对于平城,胡主簿比他要了解得多。
  胡主簿拱拱手:“禀大人,先前城中出现过人口失踪案,凶手已经尽数伏诛,之后风平浪静……”他有些说不下去,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没人发觉竟有如此众多尸体藏在书院。
  县太爷点点头。
  “你跟沈家那小子,认识?”胡主簿正要走,突然县太爷一句话又把他钉在原地。
  胡主簿攥了攥手,提起来几分笑:“办案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是个简单孩子。”
  “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你去吧。”县太爷没再多说,又埋首案卷之中。
  胡主簿被他这横来一笔弄得七上八下的,心中嘀嘀咕咕地走了。
  另一边的崔冉三人,经过书院死里逃生,又在县衙走了一遭,早就精疲力尽。回到家中,一头扎进房间,房门紧闭不再说话。
  过了些时候,沈天野率先从房中溜达出来,边走边往手掌上缠布带,等到了演武场连着单挑了六个,把自己累得倒地气喘不止才罢休。温升竹则是从架子上取出了自己的凤鸣,一下午琴声铮铮,他弹到指尖流血,琴弦崩断才停手。弦断,他才松懈下来,沉沉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疲倦的眉眼。
  崔冉在房中修行,调养生息,妖气从她的经脉七窍中绕来绕去,游龙般灵活。她正运转着法力,突然窗棂被人敲响,笃笃笃连着三声,是殷殷传来口信。
  崔冉推开窗户,眼前无人,一低头看见只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小雀。两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小雀被巨大的压迫感冲了一个跟头,圆滚滚的身子折腾了一圈差点栽下去。崔冉伸手捞了一把,把它托起来,拨开它发软的翅膀道:“我不吃鸟。”
  小雀黑豆样的眼睛滴溜溜转,它心想殷殷大人去哪里认识这么厉害的妖怪。它似乎还能看见她的本体,可是条蛇!
  “殷殷叫你来的吗?”崔冉想了想问。
  小雀扑腾两下,顶着恐惧重新挺起胸脯,头顶羽毛一抖一抖,点点头张嘴吐出连绵不断的烟气。烟雾缭绕,慢悠悠化作一张秀丽的脸,细眉长眼,还没等开口,崔冉先行了礼:“师父。”
  来人正是无涯子。她长得一副娴静好容貌,张口却是一声响亮喊叫:“徒儿你坚持住,为师在外清理门户,很快就回来。”
  说话像是被狗撵,刚说完烟气就散尽了。崔冉伫立无语,心道这确实是师父,童叟无欺,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过了一会儿,又飞进来一只小雀,挤挤挨挨地躲在上一只身旁,一张嘴又吐出一股气,还是师父。
  “徒儿,你要小心你师叔逍遥子。”
  师叔?这简直犹如天雷滚滚,直接劈到她头上,她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个师叔,更加不知道师叔竟然就是她苦苦追寻的逍遥子?崔冉简直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远在千里之外,无涯子追着一个中年人和一条花狗狂奔。她白衣飘飘,每次出手长袖缎带都带着呼啸之声,化作利刃穿透一个个冒出来的黄泥土人。
  若是崔冉在此,就能够发现这个中年人就是朱兴,花狗则是他的寄托。
  “朱兴!速速回头,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无涯子柳眉倒竖,目光如电。她曾与朱兴交过手,当时看他可怜,一时心软叫他逃脱,没想到现在又重新出现兴风作浪,只是他必不是背后凶手,背后人应当是她的好师弟才对。
  “道长,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朱兴头也不回,反手扔下一把大火,顺着地上的枯枝残叶熊熊燃烧,而他就在这大火间缩成一条骨头,由花狗叼着逃之夭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无涯子挥袖灭火,在烟尘缭绕中掏出一柄小巧玲珑的镜子,镜子表面粗糙无华,却在她念过法咒之后光芒大涨,紧接着背后影影绰绰出现个轮廓,花狗在其中起起伏伏,飞快奔跑。
  这是昆仑镜,能够照见过去和未来,也能够窥探行踪,无涯子正是靠着它一路追过来。
  朱兴原本只是个吃了灯油的“小老鼠”,为人胆小天真,后来遇到了逍遥子,不知怎么被他说动了,成了他的帮凶。
  至于逍遥子,他的事则是一桩秘闻。
  最开始的时候,师祖座下只有一名嫡传弟子,就是无涯,后来师祖不知道从哪里领来一个小孩,取名逍遥。无涯为人自由,毫无拘束,虽然是师姐却没有架子,很快就跟逍遥混熟了。逍遥人长得活泛,一双桃花眼勾人风流,性子却出乎意料的古板,成天闷头闷脑地跟着无涯身后跑。
  无涯下山捉妖、帮人,甚至偶尔遇到年轻小伙子与人家谈情说爱,逍遥也不躲不避,也不说话,像不存在一样,只是会在无涯做得过火时才伸手阻拦。
  比如无涯因为行侠仗义被人围攻时,逍遥就一人一剑跟着她杀穿人群。就连逃命的时候,逍遥也是板着张脸的,只有胸膛的剧烈起伏才能流露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本来无涯以为她会跟逍遥永远做一对师姐弟,仗剑天涯,快活此生。没想到,突然一日师祖羽化,逍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跟着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突然会笑了。
  像是突然通了灵窍,又懂了七情六欲,逍遥突然“活”了起来。
  无涯有些担心他,怕他是因为悲伤过度。可是逍遥却含笑道:“师姐,我没事,我只是突然醒了而已。”
  “师父登仙而去,我也要醒了,去找我的道,去成我的仙,师姐跟我一起吧。”他牵起无涯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脸颊上。
  “从小到大都是我跟着师姐跑来跑去,现在师姐能不能忍我一回?”
  无涯越听越觉得奇怪,反问:“你要找什么道,还要我忍?”
  逍遥垂下眼睫:“没什么,我只是怕,我害怕师父将我留下了,师姐你也会把我留下。”
  “怎么会呢,”无涯信以为真,真的以为他是因为师父的羽化而害怕,安慰道,“我不想成仙,以后可以陪着你长长久久的。”
  “我不信,”逍遥哼出一句,他这几日格外的脆弱,格外的阴郁,“师父骗我,师姐也骗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无涯被他平白无故的一番话说得有些不高兴,甩开他的手道:“师父怎么会骗你?我也不会骗你,你要是再多想就一个人守着道观吧。”
  逍遥见她不高兴了,连忙道歉,又道:“我相信师姐,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不相信我真的能与师姐长长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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