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如他们所想,许惠娘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许佑开口阻止了:“许惠娘!你慢一点,我要跟不上了!停!”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许惠娘,她猛地停下来,在一个陡坡前站稳了。许佑背着手追上来,他四下打量,张嘴又要教训许惠娘。
  “爹爹说了,不要乱动不要乱动。”
  “不动”,这项规则一出现,就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许惠娘的。她呆呆地、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好哦。”
  爹爹耳提面命,不要乱动,不要乱跑,不要乱说话,不要乱看,也不要乱听别人说话,以防被别人带走,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弟弟……”她的声音也闷闷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许惠娘说话,她语调奇怪,仿佛一条被扯的歪歪扭扭的线,又粗砺非常,不像是一个少女声音。
  “打住!别这么喊我!”许佑皱起眉头。
  “你要是不听我的,被爹爹发现我们偷偷跑出来玩,打我手心,你就死定了。”许佑威胁到。
  听到许佑不让她喊自己弟弟,许惠娘有些委屈,而在她身体里的崔冉感受的更为明显,伤心难过的情绪化作水流冲过来,渗进黑色的雾气中缠住她的手脚,四周的空气变得潮湿,潮湿到有些沉重,沉甸甸、湿漉漉地带着她下坠。
  “我们去摘香椿芽。”许佑一声令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一步,指着不远处一棵树冠嫩绿的大树道。
  于是两人迈动着短腿,跑到树下,吭哧吭哧地开始爬树。
  在爬树这一方面,许惠娘比许佑“聪明”很多,越是靠近树顶,香椿的香味越发的浓郁,横冲直撞地灌到他们的四肢百骸中。崔冉感觉自己快要醉倒了,醉倒在这片浓绿中,天空几乎完全变成树冠,而他们是趴在树干上的虫子。
  许佑四肢并用爬了几下,爬不上去,反倒把自己手掌磨得通红,他嘴一瘪,泪眼汪汪地生气了。干脆在树下一趟,指挥着许惠娘往上。
  许惠娘也乐意爬上去,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三两下就窜上去一大截。
  崔冉抬头“看”着,心中疑惑更深,许佑并非有意将许惠娘叫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杀了她,那许惠娘怎么会死?
  她并不知道许惠娘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能无端地猜测。而在树下看着这一切的温升竹却有了想法。
  他想到了那张画。
  乱蓬蓬的草,一排排混乱的脚印,不正是此处?如果许佑没有意图故意将许惠娘从刚才的草坡推下去的话,那么这里就发生了别的意外。这个意外不在树旁,而应该在树后。
  他心意一动,身体竟然也跟着动了。不,不对,是许佑站起来了,他追着纸鸢抬头,一边看一边叫:飞高点,飞得再高点!”
  许惠娘如他所愿,站在枝头,一手抱着树干,一手高高举起,黄鸟猎猎作声,飞到更高处。
  许佑拍手笑起来,他笑起来是那样天真,天真到许惠娘也跟着笑了。
  黄鸟飞了一会儿,就缓缓掉落,许惠娘不再奔跑,尽管她用力挥舞着手臂,但这并不能阻止黄鸟的颓势。
  她慌忙收线,却一不小心松了手,一阵狂风骤起,线被迅速扯直,黄鸟再次高飞。许惠娘想要伸手,许佑要心急起来,就在此时,树枝发出咔喳声。
  温升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许惠娘根本反应不过来,随着树枝一头栽倒下去,而在她身后,树的另一面,并不是平坦丰厚的草地,而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这里曾经也许还有一棵树,只不过被连根拔起了。
  许惠娘重重地砸下去,她甚至都来不及保住自己的头,就昏倒过去。
  而还在天空的黄鸟彻底自由,它极速坠落,正巧盖在许佑头顶。
  温升竹心急如焚,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许惠娘怎么样了,在许惠娘身体里的崔冉怎么样了。她有没有感受到坠落的疼痛,她有没有什么不适。他拼命地想要驱使许佑跑去深坑那里看看,哪怕只看一眼。
  可是许佑却像被吓傻了一样,好半天他才摘下头顶黄鸟,试探着喊了一声许惠娘。
  没有人回应。
  他们闯祸了,他闯祸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把许惠娘救上来吗,她是不是死了,他要回去告诉爹爹,不行,不能告诉爹爹,他会被责罚的。凌乱的想法冲击着他的脑袋,黄鸟被他捏的皱皱巴巴的。
  也许……许惠娘死了,爹爹也会松一口气吧。
  许佑没再喊第二句,他抱着自己的双腿依偎在树下睡着了。
  第58章 明德书院(九)
  从天亮到暮色四合,林佑从瞌睡中被冻醒了,他睁开懵懂的眼,想起来许惠娘还在坑底,连滚带爬地起来,扒着巨坑边缘的草丛往里看。
  他不敢伸头太过,生怕自己也掉下去,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是不把身体探出去,他看不清坑底的样子,一不小心还被草叶划伤了手。
  刺痛随着血珠一同出现,他瘪了瘪嘴,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给自己抹眼泪,他害怕被爹爹责罚,又怕许惠娘真的死了。
  温升竹在他身体里急的要命,恨不得立刻接管他的行动,冲出去救崔冉。刚才许佑睡着了,他却醒着,漫长的等待煎熬着他的心肝脾肺,若是还有身体他直要呕出一口血去。好不容易等许佑醒了,他又只能看着。
  明明他一眼看到许惠娘掉下去的大树上就攀缘着藤蔓,能够当作绳子顺到坑底让许惠娘抓住爬上来。一扭头跑回去找人求救了。求救也好,温升竹跟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树影草影在他身后流淌,模糊成一团,张牙舞爪的犹如妖怪。
  其实书院离他们出去摘香椿的地方并不远,只是对于小孩来说犹如天堑,温升竹甚至觉得那个坑也并不大,只不过他囿于年少的身体才会觉得又深又大。
  很快他就看到了书院影影绰绰的灯光。此时刚下晚课,到处都是人,走来走去的,许佑满脸泪花的样子一下子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有个学子跟他熟,双臂一伸像只老母鸡一样拦住他,把他抱起来颠了颠,问他:“小佑,发生什么事了,先生骂你了?别哭别哭。”
  许佑环视一圈,哭得更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说话,噎得只抽抽。而就在这一圈水蒙蒙的人影中,温升竹却看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青绿色的衣衫,玉佩头巾,站在一旁看着,这不正是他自己吗?
  原来他曾经与一桩死亡事件擦肩而过吗?这样的感觉太微妙了,温升竹也跟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灯光融融的犹如一道墙,把他和过去的他分隔两处,他们明明离的那么近,却不在同一个时间上。
  到底他是真,还是眼前的他是真?
  就在他这样犹豫的时候,许佑拍拍学子大王胳膊说要找爹爹。那学子殷勤,抱着他往书斋去。他们与几年前的“温升竹”擦肩而过,温升竹心意一动,发现自己好像能够活动一二了。他控制着许佑的手,碰了碰“温升竹”的肩膀。
  这样的触碰犹如一阵清风,从几年后的某一天传来,落到“温升竹”身上,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小孩一双执着的泪眼。从那之后,他就认定许佑不是个傻子,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而在离他远去之后,许佑身体里的温升竹发现那种控制力又变弱了,只有他集中精神,使尽浑身解数之后,他才能勉强代替许佑做点简单的举动,比如抬一抬手,指一指。
  抬起的手指指向了许廷杰。许廷杰板着脸皱着眉头,他老早就发现许惠娘不见了,对于这个傻女儿,他看得比儿子还重,并不是担心她,只是在少的可怜的担忧上他还想要做一个好父亲。
  刚才他在房间里大怒了一场,现在还有些端倪没整理好,现在看到许佑被人抱着进来,天大的怒气也硬压下来了。
  许佑抱着他的脖子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说出来是他跟姐姐出去玩,结果姐姐掉在坑里了。他话说的不清楚,断断续续的,许廷杰听了半天才听懂。
  从树上摔下去,许廷杰心里一凉,那么小的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坑底,不死也要残废。
  “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许廷杰盯着许佑问。
  “天……天亮的时候。”许佑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更加不会说话。
  许廷杰听了反倒松下来,小半天了,许惠娘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小。他静了静心,才把许佑放下,扯着他的手问:“你看见坑里面什么情况了吗?”
  许佑摇头,他的泪已经干了,红着眼好不可怜。许廷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饱满的脸颊。
  “吓坏了吧,别怕。”这下子他又成了好父亲了,温言软语的,实际上内心在磨刀。许惠娘可能死了,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去搜寻一番就好了。
  今天也许是个好时机,他要摆脱许惠娘这个傻孩子了,还能再搏个清名。要不然他可真是头疼,以后他年岁大了,许佑又要考学,许惠娘成了拖累可如何是好。老天爷还是有眼,看出他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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