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就这一眼,让她发觉他好像有点变了。
  他的脸下部的边缘有些模糊了。陈氏逆着光,看不太清楚。但她依然能够看到模糊的黑色液体不断从他下巴上滴落,一股香气弥漫开来,陈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是醉仙。
  陈三郎说:“你有孕,不要乱跑。”
  他转身回去,擦亮了另一只蜡烛,房间里亮堂起来,陈氏也看清他的样子,还是正常的脸,正常的下巴,再看看脚下,干干净净,没有液体。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也许是她太害怕了,但是这种感觉没有办法忽视。
  这时,她的肚子鼓动了一下,一个不明显的凸起出现,她的孩子踢了她一脚,来回应父亲。
  不过,她的肚子有这么大吗?
  高高鼓起的肉团低头可见,压迫着她的腰和其他地方,宛如马上就有一个小孩破土而出。而作为母亲,陈氏没有体验逐渐变化的过程,看到这样庞大到惊人的肚子竟也无法满怀期待地接受。
  像是回应她,腹中胎儿踢踹的频率越来越高,陈氏承受不住,捂着肚子缓缓蹲坐在地。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其他什么动作。胎儿的动作渐渐和她的心跳合为一体,这样的场景让她似曾相似。
  呼唤声又传来:玉珠、玉珠……
  陈氏失去了意识。
  ************
  崔冉睁开眼。
  她昨晚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既有无边血海中浮沉的温升竹沈天野的面貌,又有被撕扯的鲜血淋漓的殷殷,而师父遥在他乡,她想救哪一个都无济于事。
  她心中清楚,是骨肉皮的猜测叫她难以安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情已经淋漓尽致地展开,有人在暗中搜集龙骨、人皮和大量的血肉。无数线索,蛛丝马迹,毛线团一样紧紧纠缠在一起,因沾满了血而变得更加沉重,挣脱不得。一道湿漉漉的绳索紧紧地箍在她的心头,叫她忍不住去想。却越想越混乱。
  客栈、鼠婆、王掌柜、姚府主人、虫仙、苏栩……谁是误入其中的受害者,谁又是参与的共犯之一,她不知道如何排除。
  但搜集骨肉皮的行为让她感觉,似乎,有人在做一场实验。
  鼠婆吃了太岁,有了神志和人身,却只能体验无边的孤寂和不尽的繁殖。这是个残次品。
  王掌柜剥了自己的皮,画技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一画便成一世界,但他却死了,死后只掌控了姚府。这是个残次品。
  苏栩依靠蚌壳和神书,扭转命运,趋吉避凶,却只混了个七品小官,耗尽一生心血也不过默默无闻。这是个残次品。
  虫仙误入血池,朱兴在其中不知如何操作,影响了她,让她从一个普通虫子变成妖。能够引人入梦,实现愿望,却没有长久的寿命也无法逃脱红庙。这是个残次品。
  朱兴食“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得以游走阴阳,却必须常常改头换面,远离尘世俗缘。这也是个残次品。
  这一个个残次品,就是实验一个个畸形的产物。幕后之人放任他们行走于世间,目的难道是为他带来更多的材料,或者是……可能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如此大的能量,他又筹谋了多久?
  不仅如此,崔冉越想越深入,因感应到她的迷狂,她所佩铜钱剑不由得嗡嗡作响,似要将她唤醒。
  幕后之人并不在乎这些蹩脚的掩饰和怪异的事件会让人抓住他的踪迹。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势力大到令人难以想象,或者他目的便是如此?
  令崔冉、沈天野、温升竹,甚至殷殷和师父,主动送上门来。就如小鱼闻着诱饵的味道一路追踪,最后咬钩。他们也一样别无选择。
  外面鸟声啁啾,是殷殷在呼朋引伴。天真的小鸟并不知道危险的到来,崔冉听着声音,神思渐渐清明。
  或许,她们又做“错”了一件事。
  追查朱兴,是不得不做的,但这也将她们的行动速度拖慢,或许在她们离开的时候,幕后之人已经得到了那条“龙骨”。
  崔冉沮丧垂首,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间。阵阵桂花香气传来,夹杂着被阳光烘晒的温暖,她心情越发不好,美好近在咫尺,却即将被破坏,不,已经被破坏了。
  她长叹一声,扑倒在床上。师父总叫她闯荡江湖,多经世面,多助人,由此便可以洗去她身上作为妖的气息,修饰那种原始的欲望与本能,由此得道成仙。
  对此,她一直不懂。为何妖一定要经历红尘冗杂才能得道,一定要世间吃尽苦头,受尽磨难,才能够洗脱罪孽?
  她是蛇妖,她生性就要吃人,就要放任自己,懒散游走于山林。就像殷殷,从不吃烤鸡,日日都要唱歌一样,就像沈天野,爱黏人一样。妖性是她们剥离不掉的东西。
  如果清净慈悲是神仙的模样,那天宫仙人岂不是都是同一个模子?
  崔冉并不愿意这样,她想要随心所欲,潇洒地生活,做一只遵循本性的妖。有时候她会对可怜之人施以援手,但绝对不是成为揭穿阴谋的救世主。
  这个词离她太过于遥远,也太过于庞大,会将她、殷殷、温升竹、沈天野的性命一同吞掉。
  第46章 龙女(十三)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提起精神来,应对已经发生的一切。
  崔冉从床上滚了两圈,殷殷破窗而来,直直砸进她怀中,崔冉用尾巴把她卷起来,放到一旁的铜炉顶,殷殷的毛绒肚皮就被顶起来一个小小的弯。
  小豆子般的眼睛眨了两下,殷切开口:“崔冉,你带我走吧。”
  “不行殷殷,”崔冉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你的功力太弱了。”
  而且殷殷又怕鬼又怕黑还怕大体型的妖怪,她明白殷殷想帮她,但是她必然不会叫殷殷牵扯其中。
  “我可以给你们报信。”小鸟不甘心,兀自说道。她翅膀扇动,灵巧得飞起来,扑簌簌掉了一圈细密的绒毛。
  “你在这里等师父来,把我们遇到的事情都告诉她,好吗?”崔冉换了个方式,她声音柔和,目光也同样柔和地注视着殷殷。她对于小鸟,总是抱有一些愧疚的想法。
  殷殷果然犹豫了。在她沉默的时刻,崔冉又道:“若是师父回来了,就给城中的长庆镖局送信。”
  “若是师父不回来呢?”殷殷这样问,就是同意了,但她还是不甘心。
  “这两日空闲时天野和令玉都在观中翻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油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朱兴把自己的过往藏的很严实,就像是特意抹除了一样,所以在我们回去后,你就继续翻,遇到与他有关的,或者与用到妖骨人肉的邪术有关的,统统传信告诉我。”
  崔冉并非随意糊弄殷殷,联系不到师父,唯一可能找到背后之人想做什么的地方就是观中藏书。
  “好吧。”殷殷终于答应。
  她扇动翅膀,铜炉中的火噌的蹿起,香膏燃烧,松林的气息布满小室。
  “我用果子、清泉和松叶精华做了新的安神膏,你带些走。”殷殷道。她希望崔冉闻到这个味道就能想起来她。
  “好,谢谢你。”崔冉凝视着已经变成少女模样的殷殷,还有那双水润灵动的眼睛。
  “我很快就回来了。”还是没忍住许下诺言。
  温升竹在观中翻书,沈天野早就昏头胀脑,他从小就不爱念书,字一长了,光是来回看就叫他瞌睡连连。温升竹则相反,他记性好,观察又细致,所以很容易察觉到不同与联系。
  比如此刻,他也提出了同样的疑惑:“为什么这里从未记载朱兴的事?”
  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灯花婆婆的回忆是他们唯一能够捕捉的碎片。
  “就是啊,那小子干了坏事藏起来了呗。”沈天野抬手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碰掉了一摞书,紧接着书接二连三地倒塌,很快他们身边就乱作一团。
  这书室本就狭小,书籍扑通通落地,掀起的微风不知怎么的就扑灭了烛火。所幸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沈天野一本本捡拾书籍,动作不是很敏捷,温升竹也跟着弯腰,偶然间他们抬头看到彼此的样子。沈天野有些恍然,小竹怎么……头顶两侧有些起伏?
  凝神一看,只有一枚银冠束发,潇潇公子模样没有丝毫不妥,也许是他眼花了。
  他们好不容易规整好书本,崔冉便来叫他们回去。
  “如果及时,那节龙骨还没有被拿走,我们可以捉到背后之人,如果来不及了,那也能寻找到些许异样。”崔冉这样跟他们解释。
  于是三人昼夜兼程,又回到平城。
  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杆子巷的陈家酒肆找陈氏。
  而被他们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陈氏,现在几乎快要疯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陈三郎死了许多次,却一直在复生。他像一个消耗品,很轻易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然后被替换成新的。越是新就越是完美,越是完美就越是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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