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李婶没再留她,她帮她至此已经仁至义尽。
  回了家,陈氏捡起自己的绣鞋。她洁白罗袜上全是尘土,还有点点青绿汁水。她宛若行尸般穿上鞋,提了半天都没能穿好,干脆放弃,趿拉着走到后院。
  陈三郎还是陈三郎。
  他安静地躺着,睁着眼睛,似乎也在指责她为什么不救自己。他的脸色更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骷髅一样。
  活着的时候,陈氏可以爱他、亲吻他、抚摸他、依靠他,可是死了之后,陈氏突然觉得自己不认得他了。她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了一眼,竟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个脆弱的男人。
  竟也能跟自己生活了好多年。
  陈氏转身离开。她脚步变得有些轻快,身形也变得有些轻盈,她不再踩青苔,也不再染尘埃。
  许是没有鼾声的缘故,陈氏今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在今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想起了好多好多东西。
  “玉珠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成仙。”
  “成什么仙?跟我一起做山神吧。”
  “我不,我要回大海去。”
  “海长什么样子?”
  “很安静,很安全,无边无际。”就像母亲的怀抱,像出生时的摇篮。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
  “成仙很好的,自由自在,想吃什么都有,想要什么都有,你是蛇,你可以变成龙。”
  “好啊,那我变成龙带着你到处飞!”
  陈氏困在重重纱帐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混混沌沌,又如此美妙。这是谁说的?她抓着纱帐,接着微弱的夜明珠的光往外看。可她怎么也看不到。
  “玉珠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你不成仙了?”
  “你不懂,成仙又不是只有一条路,等我看遍世间红尘也一样成仙。”
  “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都忘了?”
  “我没忘!”
  “那你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走!你也试试这样能不能成仙。”
  “人间很苦的,我们去了没什么好下场。”
  “谁说的,我家郎君眼睛如珠似玉,身姿挺拔青松一般,叫人见到心生欢喜。”
  “玉珠儿……人心易变。我们是妖,怎么知道人是真是假?”
  “他不一样。”
  纱帐越来越紧,陈氏有些喘不上气,她忍不住扯松自己的衣领,也顾不得再去探寻这两人说话的内容。可是说话声还在继续,甚至陈氏慢慢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熟悉。
  “翠翠,你说的没错,人间日子确实不好过,这是不是一场试炼?”
  “什么?”
  “吃尽苦头才能得到成仙,三郎常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我原先不懂,现在有些懂了。”
  “你愿不愿意帮我?”
  “怎么帮?”
  “龙鳞泡酒,饮之辄醉,醉后可登极乐,你听说过没有?”
  “翠翠,你是不是要化龙了?”
  话音刚落,一道鲜血飞溅,透过层层纱帘溅入陈氏眼中、口中。她猛地闭上眼,却依旧拦不住,一抿嘴巴,口中一片腥甜,再一睁眼,眼前已经一片清明。
  “玉珠儿,玉珠儿……”眼前是一名翠衣少女,浑身鲜血,眼睛狭长,人也削瘦,“你什么时候才能醒?”
  陈氏一脸茫然。
  “玉珠儿,玉珠儿,玉珠儿……”字字泣血,字字振聋发聩,字字都在喊她。
  是在喊她吗?陈氏还在犹豫,她不过是山洞中一名天生天养的精怪,没有名字,随陈三郎叫陈氏。
  眼见陈氏无动于衷,翠衣少女面露绝望,身体迅速干瘪坍缩下去,转眼间只剩了一具空壳。而随着她的倒下,她身下渗出血色液体,汩汩流出,与之一道流出的,还有阵阵酒香。
  一时间,酒香气弥漫,充满每个角落。
  而纱帐也将陈氏彻底捆了个结实,捆成个白茧,白茧之中,陈氏已经消失,只有一枚大蚌。
  “陈氏……”翠衣少女犹如蜡烛融化,融化在一摊酒中,只不过还在兀自低语,她不再叫玉珠儿,反倒称呼她为陈氏,“陈氏,你好懦弱,你害我好苦……”
  “陈氏,过去你说你要成仙,你还记得吗?”
  可惜,陈氏没有回答她。
  原来陈氏就是玉珠儿,原来那些雄心壮志早已烟消云散,散得干干净净,干净的连陈氏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人间好苦啊。翠衣少女已经彻底淹没在自己产出的酒液里,她一张口呛进去满满的苦涩,苦的她再说不出什么话。
  人间好危险啊。一下子吃掉了两条性命。翠衣少女血肉融尽,鳞片散开,只余一条蛇骨,头颅顶有两个凸起的尖尖,是她未化成形的龙角。
  玉珠儿,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人间原是与炼狱一般的。
  第44章 龙女(十一)
  第五日。
  崔冉他们在白云观附近打听到一些线索。
  “哦哦哦,这不是小朱道长嘛——!”一个白发老妪认出。时过境迁,当初居住在这附近的人们年长的大多去世,年轻的远走他乡,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没几个人记得当初那个有点名气的小道长。而眼前这白发老妪就是其中一个。熟识她的人都叫她灯花婆婆,因为她总是挎着只小篮子,向各家各户兜售蜡烛、油灯和火折子。
  “婆婆你还记得什么,详细说说。”崔冉问道。她手中抓着一把蜡烛,腰间还塞了一盏油灯,都是刚刚从灯花婆婆这里买的。
  “小朱道长年岁不大,长得恬静,人却古板得很,天天到观里去听课,我送香烛时经常遇见他。”灯花婆婆回忆得很轻松,她年纪大了,对最近发生的事总是糊涂,可对过去的事却像刚发生一样清楚。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许多个午后,阳光明媚温暖,照得她周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她那时年纪不大,挎着篮子一步能迈上两个台阶。
  白云观中有一颗李子树,饱满的几乎要烂掉的果子缀满枝头,一不小心掉落她头顶,软塌塌的被朱兴接住。
  “善人,你还好吧?”朱兴递给她一张手帕,叫她擦拭干净头发,又接过她的篮子。今天她带的都是给观里带的香烛和贡果。
  灯花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夺过自己的篮子匆匆离去。李子树摇摇晃晃,又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堆果子,朱兴站在原地丝毫不躲,可那些果子却像开了眼一样避开他。
  摆好了贡果,灯花婆婆一边帮忙修剪鲜花一边与道长闲聊。白云观的观主是个很温和的女郎,见她常来,还将剩下的贡果给她吃。灯花婆婆问观主遇到的小道长是谁。
  观主笑道:“那个人是个可怜人。”
  “可怜?”灯花婆婆不解,看他样貌堂堂,身上又洁净体面,哪里可怜?
  “他啊,既不是人也不是妖,甚至不是鬼,是个游走在世间的无根人。”观主有一双慧眼,万事万物都在她的洞彻之下。
  “啊,那他岂不是……被这世间不容?”灯花婆婆还小,对于很多事都没有畏惧心,于是听到观主说辞反倒不惧,心疼起朱兴来。观主也没再多说,抚摸她的头发,又在她的篮子里塞了一枚果子。
  那果子金光闪闪,小小一枚,香的她几乎控制不住,拿出来就立即塞入自己口中。果子入口即化,一道金光灌入她的七窍,沉浸在身体里。
  “吃吧吃吧,吃完就回家去,下次见到他记得不要再搭话了。”观主给了她一枚净果,能够祛除她刚才误打误撞沾上的厄气。
  “那他为何这样?”灯花婆婆吃了净果,只觉得周身一轻,心情舒畅,忍不住又问。
  “灯花,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观主说起时,眼中似有悲悯。
  灯花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明白,这与那个小道长有什么关系。
  “朱兴就是这样的一个可怜人,因为得到了自己无法驾驭的东西,所以被夹在阴阳之间,回不去了。”观主说得灯花越发云里雾里。
  可听她回忆过去的崔冉却听懂了。她猜测,朱兴之所以能够游走在阴阳两界,是因为他本就不属于阴,也不属于阳。不仅如此,他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她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众人听,听得大家皆是一脸讶异,温升竹眉头紧锁,殷殷反倒心直口快,张口便道:“什么存在不存在的,绕口令似的,你们要找的到底是不是他?”
  “是他。”崔冉肯定道。
  “假如朱兴就是那只老鼠,不,不需要假如,他的真身就是只老鼠,他化作人形游走于世间,所以无父无母,甚至没有来处,因此愿意入赘朱村,化名朱兴。”
  “城志中记载,朱兴后来突然失踪,再出现时就在白云观做些洒扫事宜,顺便为人卜卦批命。而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这个人,就证明朱兴并非是观中弟子,他的那身本领是自带的。他之所以会出现在白云观,又掌握了驱鬼的本事,也许是因为他在观中偷吃了“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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