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夜好长,他难以入眠。
第二日,崔冉没有苏醒,还在沉眠,她的皮已经蜕的七七八八,身体也重焕光彩。而沈天野和温升竹决定根据崔冉留下的线索,一同前往西边的坊市杆子巷看看。
平城规模较大,坊市很多,有大小之分。西边的坊市多是普通人聚集之处,而东边住着富商官员,因此西市贩卖的东西比较平价寻常,其中也有许多蕃人来往,形成蕃市。杆子巷就靠近蕃市,经常流通交易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他们去的早,西市人还不多,杆子巷更是冷清,只有零星几家开了门,其中就包括贩酒的那一家。
沈天野习惯跟人打交道,三言两语就打听出了酒家的情况。
这家酒肆前面是贩酒的地方,后面是暂时居住之处。酒肆本来很普通,买的酒是浊酒,味薄而杂,一壶也不过28文钱。酒肆门口挑了根窄窄的酒旗,随风招摇,颜色已经不再鲜艳,很明显用了很久了。
酒肆买的酒叫绿意,绿莹莹一片,厚重的如同苔藓,稍有些钱的都不会喝。不知什么时候,这里的绿意被新的酒取代了,新酒价高,却备受追捧,名叫醉仙。
“乖乖,她那酒可邪门了,喝了的都说好,上瘾,听说能梦见神仙嘞。”巷子中有人眼红,背后跟沈天野嚼舌头,“我问那味儿也没什么好的,那些人还不是来看那女人的。”
他说的那女人,跟醉鬼口中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妇人。酿酒卖酒有一把子力气,脸却美丽柔弱,常年笼罩着一股轻愁,竟与醉仙的意思不谋而合。
“他们啊,见了那女的都走不动路,呸,能是什么好货?”男人愤愤道,这生意该由他做,不由他做也轮不到一个女人。女人虽然能够抛头露面,但最好还是在家做贤妻良母。
“行了行了,净说些废话。”沈天野斥道,污言秽语的脏了他的耳朵。这男人见识短浅,现在外面行走江湖的女人还少吗?
“哎,你这人急什么,莫非你也是来找她的。”男人被拂了面子,登时翻脸,嘬着牙花子吐出一口痰来,“人模狗样的。”
只不过沈天野高大,又穿着一身华贵衣饰,他不敢招惹,骂骂咧咧地逛到别处,找早食吃去了。
沈天野平白被人泼一头脏水,心中不爽,一脚踢起路边石子正打在那人腿弯。只见他哎哟一声,扑通跪倒在地,叫唤着不肯起来。
再打听几家才发现这条巷子中喝过醉仙的人很多,他们对于喝酒时见到了什么都忘记了,说起来满眼茫然,唯一记得是那种感觉不像醉酒,有人描述的是飘飘欲仙,美妙绝伦,有人却说喝完伤心欲绝,涕泪齐下不可停止,还有的满眼痛苦,现在还留有怨怼的余韵。但更多的是平静,一种麻木到极致的平静,犹如死水微澜。于是他们选择再喝一杯,一杯接一杯。
一时间这种酒传遍西市,酒肆也跟着大赚了一笔。
“你们算是来着了,再晚些时日掌柜的就要搬走了,说是要搬去东边给那些官老爷们酿酒去了,我们买不起咯。”排队买酒时,有人这样跟他们说。
“生意做得好,自然要往高处去。”温升竹倒不觉得奇怪。
他只是奇怪这酒家如何突然开窍,酿出这样的美酒?
“老伯,你醉酒之后可有什么不适?”跟他攀谈说话的是一个鬓发皆白的老翁,温升竹见他身子骨单薄,于是问道。
“不舒服啊,这个我还真没注意过,谁家喝多了能好受?”老翁一愣,捋着胡子回忆道,“你若要说,那就是感觉心慌,一阵快似一阵,可是不喝啊这心更慌。”
“心慌?”这又是什么症状?
“对啊……”老翁叹息一声,“这种心慌跟寻常不同,更像是一种感情,喝了酒之后我就见到了我家小儿和我走了好一阵子的老婆子。”
喝多了心慌,不喝多也慌,一想到他们,见到他们熟悉的眉眼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所以哪怕不舒服还是要喝酒。
“你说这滋味儿啊倒没多好,我也是喝了几十年酒了,我们普通人买的不就那样?可是这个有别的东西,有情,这情啊就复杂咯。”说着他眼神怅惘,忍不住回望。
他小时候也听过人念书,跟着学了一段时日,此时四书五经都不记得,却只有一句忽的跳入脑袋里。
举杯消愁愁更愁。
第35章 龙女(二)
队伍排到仅剩四个人,却听见前面有人吆喝说酒卖完了,想要的明日赶早。
没买到酒的人纵有不满却只得悻悻厉害,转眼间酒肆前就只剩下了沈天野和温升竹两人。而他们也终于见到了那个买酒的女人。
这条巷子里的人都叫她陈氏,她的郎君姓陈行三,旁人都叫他三郎。
陈氏生的很美,她身材丰腴饱满,乌发如云,两只眼汪了水,两颊犹如涂了淡淡的胭脂。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美,如同一只桃花缀在枝头,沉甸甸的,但是她的眉眼却细,笼罩轻烟样的愁绪。她既如此有勃勃生机又为何发愁?
这缕轻愁在她的美丽上敲开了一条裂缝,酒香就从其中溢出来。
沈天野深深吸了一口气,奇怪的是这次他闻到的香气不如之前清新纯粹,反而多了几分复杂……?就好像这其中混入了其他东西,扰乱了酒原本的品质。这种香气离“醉生梦死”更远,可以说完全是低劣的仿制品。
他小声询问温升竹:“你闻到这酒香之后有什么感觉?”
温升竹眉头微蹙:“我好像……感觉有一种苦涩。”他有些不确定,这种苦涩的感觉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并非从鼻中、口中品味出的。
有人说厨子的情绪能够通过烹饪的过程保留到食物中,同时传递给食客。他现在就是这样,还没有喝到酒,他就感受到了那种苦涩,以及苦涩下的痛苦与孤独。
陈氏的生活不好吗?
本来是平平无奇的小酒贩,突然有一日不知走了什么奇运酿出了这样神奇的酒,从此门庭若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眼看着就要搬到更豪华更热闹的地段去了。
“你有没有给崔姑娘买过珠花首饰?”温升竹定睛观察了一阵,突然冒出一句。
“苦涩,怎么会觉得苦呢,难不成勾起了你的心里事?”沈天野还在琢磨他刚才的回答,冷不丁地被问,大脑停滞了片刻才道,“啊,买过,但是她不喜欢那些,她喜欢上等的做法器的好材料,还有补身体的天材地宝,哪是小小珠花能够糊弄的?”
别说珠花,各种珠宝玉石她都瞧不上,这样的东西许多妖怪自深山里信手拈来。
“哎,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沈天野有些警惕,斜睨着他,双手抱胸,“多管闲事。”难不成温升竹觉得自己对崔冉不好,要给她买珠花?
“你瞧,陈氏的头顶空空如也,什么装饰都没有。”温升竹示意他看。此时陈氏正低头算账,一头乌发低垂,厚厚的云掉了下来。光溜溜的,没有一点装饰,哪怕是一支素银簪子。
“陈三郎赚那么多都不舍得给他夫人买只钗子?”沈天野心道,这男人太小气。
“太贵重的首饰招人眼,太复杂的不方便,一般外出卖货的妇女不会戴,但是绝不可能没有一丁点装饰。”温升竹道。别说女人爱俏,现在男人都要簪花戴玉的,陈氏身上什么都没有才是奇怪。
“这么小气还能讨到这样的美人做夫人,陈三郎给她种了什么蛊。”沈天野也惊讶道。
什么都不给,空手套白狼?难道只凭一张花花巧嘴?还是说陈三郎格外体贴入微?可是今日这样忙碌,都不见陈三郎来帮忙或是送口茶饮来。恐怕真心的爱护体贴也没多少。
等陈氏盘完了帐,他们才上前询问道:“掌柜的,你家的酒可是材料有变,我尝着跟前几日味道不太一样。”
陈氏见他们两个这样说话,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被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口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两位客人,我们的酒奇妙之处便是千人千味,味道随着两位的心境改变,并非材料出了问题。”
她虽然这样说,表情却有些忐忑,声音也有些虚浮,听着有些心虚似的。
其实这酒她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每过一晚,酒缸里就会自动装满美酒。第一次三郎发现之后,欣喜若狂,痛饮三大杯。结果醉的人事不省,吓得她赶紧去探鼻息,生怕他是醉死了过去。还好只是睡着了,睡了三日后三郎醒来第一件事竟不是找她讨要吃喝,而是捧着她的脸说尽了甜言蜜语,直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
他说自己梦到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他在山间小路行走,挑着一整担子的货物,炎炎烈日将他晒得几乎昏过去,睁不开眼睛,脸也滚烫,甚至开始脱皮。就当他以为自己要晕倒在路边暴尸荒野时,突然见不远处出现一座府邸。
走进府邸,清凉之意传遍全身,沿途尽是些高大树木和奇珍异草,他没有见过的花朵吐露着芬芳,再往里去便听到阵阵丝竹之声,府邸中央卧着一位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