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现在温升竹来了,拿到了香炉,所以他从客人变成了丧仪的参与者,他也因此看到了棺材。
  这具华贵的棺材是由楠木造成,两旁雕着二龙戏珠,龙的周围画着“暗八仙”,全部图案花纹都贴着金箔,发着幽幽的光。
  它就安静地待在那里,吸引着他们的目光。
  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刻,窗外墨色浓郁,杜见春不敢冒然开棺,生怕其中冲出什么她应付不了的东西。
  温升竹也没有把握。他们猜这里要进行一场丧仪,却不知道何时开始,怎么开始。除了这具棺材外和倒放的桌椅,这里十分正常,正常到不像一个灵堂。
  “杜姑娘,作为一个收尸人,这个时候我们要做什么?”他此时只能全然信任杜见春,杜见春是最了解丧仪的人,现在只能她说什么她做什么。
  “要先……”杜见春双眼睁大,吐出那两个字。
  两个在这个地方显得尤为恐怖的字。
  ———————
  “王正!”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卧房之中,崔冉叫出了那两个字。
  一个被写在记录簿封面,若不是她特意在书坊重新翻阅了记录簿,她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名字。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王正,也是王掌柜的真正的名字。
  被叫出名字的人皮怪物停下了动作,他有一瞬间的呆愣,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而崔冉已经被逼入房间角落,她身后是瑟瑟发抖,满面泪痕的姚夫人,而她则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你已经死了。”
  是啊,他已经死了。
  从剥下自己的皮开始,他就再没有任何活着的可能了。
  无数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人皮怪物沉浸在过去中,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坊掌柜,毫无所长,只靠着粗糙的画技和乏味的话本勉强糊口。这一辈子,永远不会有把“王正”两个字堂堂正正盖到画纸上的机会,他也永远不会有名声大噪的那天。
  “你已经死了,而姚夫人也根本不存在。”崔冉再次开口,与此同时冰冷的气息渐渐环绕住她的身体,一张坚韧而柔软的纸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上。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那张纸就是容貌举世无双,性情温顺柔婉的姚夫人。
  哪有这种人?美貌,温柔,不顾一切地爱上一个穷书生,欣赏他并不出众的才华,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人,这样的姚夫人,不过是王正笔下的一个纸人罢了。只有纸人,才能这样毫无怨言地任他摆布。
  “你可怜我?你看不起我?”可是过去带来的回忆只让“王正”迷惑了一瞬,转眼间他又暴怒起来,咆哮着:“你凭什么可怜我?”
  剥了自己的皮又如何?无论用什么办法,付出了什么代价,他都已经成功了。成功的滋味太美妙了,这偌大的姚府,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外来的人,都要被他操控,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一条粗壮有力的尾巴卷上了他的脖子,猛地收缩,砰的一声,王正四分五裂,他缝合出来的身体不堪一击。
  “不,我只是想杀了你。”崔冉冷冷道。
  她说那么多话不是为了说出真相,也不是为了鄙夷他,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她顺利地,杀了他。
  毕竟她是蛇妖。
  怀才不遇也罢,与权贵云泥之别也罢,画师的尊严也罢,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唯一要做的,是从这里出去。
  :=
  骤然掉落的眼珠转动着,看着崔冉缓缓地把尾巴收了回去。
  细密的闪烁着光芒的鳞片从地板上划过,也从他脆弱的皮肤上划过,划出许多细小的伤口。伤口接连不断地涌出鲜血,淹没了他的“身体”。
  他好后悔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崔冉是一只蛇妖,是一只道行远远超过他的蛇妖。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仔细筛选进入姚府的人。
  崔冉朝书架招招手,沈天野一跃而下,顺利地落入她的袖中。她是感应到沈天野魂魄的存在才来到这间卧房的,也误打误撞见到了消失的“王掌柜”,见到“王掌柜”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他已经不是人了。
  接下来他们要去正厅了。
  而他们的身后,散落的人皮正在缓缓蠕动,从流淌的血液中重新拼接结合,形成一个新的躯体。
  他好后悔啊,王正怨毒地盯着两人的背影,下一出戏,他要准备的充分些。
  第16章 纸人画师(九)
  “要先……招魂。”
  正厅这边,杜见春吐出那两个字犹如钉子砸在两个人的心上。
  她所熟知的下敛仪式,第一步是招魂。需要招魂之人捧着死去之人礼服,站在屋子的东南角,招呼三声他的名字。
  可是他们从姚府招魂,招回来的会是什么东西?要是那姚老夫人还好,寿终正寝,绕一圈也就随着肉身一起去了。要是找来了冤死在这里的人,被“王掌柜”控制的人,他们如何面对?
  所以他们不敢招,不仅不敢招,也不会招。招魂需要叫死人名字,可这灵堂之中,没有牌位,他们就根本无从得知。
  这条路走不通,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竟再想不到别的办法。
  但一味等待也不行,这里没有变化,纸人侍女不知何时会出现,“王掌柜”也没有踪迹,他们只会白白耗死在这儿。
  难道他们的猜测是错误的,关键不在正厅?
  那该在哪里,门屋吗?
  但是时间紧迫,他们还有时间再去门屋吗?两人同时抬头,看向窗外,月色填满了大地,也照亮了四周的一切,姚府已经彻底变成了纸。
  不仅如此,温升竹咬了咬唇,目漏忧色,崔冉还没有找来,她还活着吗?
  卧房之中。
  被他担心着的崔冉朝着书架招手,沈天野从书卷中探出纸脑袋,见到她眼前一亮,继而两步并作一步,飞扑下来,抱住了她的衣袖。
  他像只小狗一样蹭了蹭她,继而道:“幸好你来了,要不然这姓王的要把我撕成碎纸片。”
  变成纸人之后,他撒起娇来更加得心应手,崔冉看他一路小跑溜到自己的衣袖中,忍不住笑了:“碎了就只好再给你找具新的,总做纸人也不是办法。”
  纸人身体多有不便,他甚至都没有办法在沈父沈母面前出现。
  “崔冉崔冉,从小你就对我最好!”沈天野此时身后应当有条尾巴,摇得正欢。
  崔冉不置可否,晃晃袖子,走出门去。
  门外暗红一片。
  就在刚刚她绞断“王掌柜”身体的一瞬间,姚府头顶这片天空也似被撕破了,从其中透出红光来。
  红光把缝隙填的满满的,让崔冉无端升起一种感觉,他们是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一笼蛐蛐,有人正提着灯照向他们,观察他们。
  月亮也已经变成一个粗糙的圆圈,清亮的月光逐渐暗淡,变得毛毛的,阴云也静止不动,随着“王掌柜”的第一次死亡,姚府变纸的速度加快了。
  崔冉也快步走向正厅,如果不尽快打破姚府这张画的话,这里面的所有人,尤其是那群普通的宾客。
  她猜得不错,侥幸从寿宴逃脱的宾客,不是在纸人侍女的碰触下变成了纸人,就是在跑到姚府角门处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张看似单薄却无法撼动分毫的纸。
  红光不断地移动,从缝隙边移至穿廊,观察着崔冉的一举一动,对她的反应颇有兴趣似的。
  直到她进入正厅,门咔哒一声合拢,红光也停止不动。
  崔冉走进房间的一瞬,原本正在正厅当中研究棺材的杜见春和温升竹两人也骤然紧张,他们迅速弯下腰,把自己挤进棺材边的黑色阴影中。
  有东西进来了。
  同时他们也发现,月光越发的亮,亮的如同白昼,棺材上的花纹满满融化,连成一片,甚至开始往下滴落。
  啪嗒…
  啪嗒…
  那猩红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腐烂味道滴落在他们的身上,可他们却进退两难,动也不敢动。若是离开棺材,就会被进来的东西看到,若是不离开,那棺材正在变得柔软塌陷,不知道会变成什么。
  崔冉并不知道他们正面临什么,因为她站在正厅之中,在棺材所在的位置上看到了一条裹尸袋。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温升竹和杜见春。崔冉是作为第三种身份进来的。
  她仔细观察着,这袋子由粗布织成,浸透了血,而那血,她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发出一股烂果子的味道。
  跟玉酪酒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谨慎地向前一步,裹尸袋竟然开始蠕动,粗布表面也变得光滑,随着她越走越近,竟变成了红色的锦缎。
  和裹尸袋一起振动的还有崔冉的袖子,准确说应当是崔冉袖中的沈天野。他捂着自己的纸脑袋冲出来,跳到裹尸袋上。
  他的双脚刚刚触及锦缎,一阵黑烟从纸人身体中脱出,一股脑扎进裹尸袋。
  蠕动停止了,血流也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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