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她这话不啻于当面质疑阮含珍构陷宫妃。
  阮含珍的面色一下子便难看起来,原本精致清澈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意。
  “姜采女,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构陷你?”
  她冷笑一声:“你何德何能,让我费尽心思,冒欺君罔上之罪来构陷呢?”
  虽然气急攻心,却也理智尚存。
  一个正七品采女,的确不值得正六品的宝林来陷害,因为完全没有意义。
  看来之前乾元宫那一回针锋相对之后,邢姑姑回去后悉心劝说过她,让阮含珍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她必须要收敛起自己的脾气,无论何时,都要保持清醒。
  否则很容易被人利用。
  乾元宫那一日就是惨痛教训。
  今日,阮含珍的辩驳就强有力得多。
  字字句句直击核心。
  灵心殿闭宫许久,殿中一直弥漫苦涩药味,从几位贵人到来之后,灵心殿门窗大开,凉风席卷,药味慢慢散去。
  但萦绕在碧纱橱之后的血腥,依旧没有停歇。
  翻滚着,洋溢着,似乎随时都能绞杀久病缠身的徐德妃。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太医院对于徐德妃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能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无法彻底痊愈。
  也就是说,太医院没有找到解药,无法对徐德妃所中之毒对症。
  而徐德妃自己,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更有可能知晓宫外战事,知晓母族下狱,知晓赵氏一族的罪孽无法洗清,最终只能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赵氏一族的罪责,会不会牵连忠义伯府?又是否会牵连她?
  今日借着阮宝林之口,徐德妃直接把事情闹大,为的不过是柔弱示人,表示自己的无辜。
  也拿自己的残躯,为母族至亲多挽回一线生机。
  无论是徐氏还是赵氏,都是托举她不断往上攀爬的梯子,少了一条,就少了一条助力。
  从亲情,也从理智,拉扯住赵氏,都是最正确的做法。
  够狠,也够果断。
  这长信宫,这玉京城,这权力巅峰,这荣华富贵,脚下踩着的,是无数愚蠢者的尸体。
  姜云冉庆幸,自幼有母亲悉心教导,又有那么多值得信赖的伙伴。
  让她一路从尸山血海爬出来,改名换姓,挣扎求生,重新站在这金碧辉煌中。
  不过喘息功夫,阮含珍便准确敏锐地找到了姜云冉的话语漏洞。
  她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淡又轻蔑。
  仿佛在看渺小的蝼蚁,对于它们的挣扎不屑于顾。
  “姜采女,你说你要自证清白,却也不过是口说无凭,不如现看看我的证据吧。”
  “邢姑姑,呈给娘娘们过目。”
  阮含珍转头,表情恭敬道:“太后娘娘,这是这位小黄门呈交的证物,其中那枚荷包,正是出自听雪宫。”
  “臣妾不才,女红并不算出众,却也能看出这荷包同姜采女之前的绣工如出一辙。”
  “若非以物为信,重金收买,这小黄门因何能信?又怎会为她得罪司徒美人?”
  姜云冉远远一瞥,能看到邢姑姑呈上去的两枚荷包惊人相似。
  其中一枚是她在织造局所做,如今落到了阮含珍手中,拿来当对比证物。
  仁慧太后同身边的皇贵太妃道:“沈妹妹,你擅长做刺绣,你来瞧瞧?”
  皇贵太妃仔细看了看,又眯起眼睛,显得很是仔细。
  可看到最后,她也有些犹豫:“我也瞧不出是否真的一模一样。”
  皇贵太妃道:“老了,眼睛都花了,瞧不清针脚,况且……”
  她顿了顿,没有因为之前同姜云冉的龃龉而直接盖棺定论,非常客观又中肯。
  “况且,刺绣技艺很容易模仿,因为针脚全隐藏在针线之下,但凡织造局选出来一名绣娘,就能模仿旁人的技术,可以做到八成相似。”
  “这不太能作为证据依托。”
  阮含珍神情微变。
  姜云冉脸上很明显露出感谢的神情,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下来。
  然阮含珍如何会放过她?
  百尺竿头,就差一步,无路如何都不能放弃。
  此刻的灵心宫气氛紧绷至极,仿佛上了弦的弓箭,就差最后松开手指的那一刻。
  只看那漂亮的羽箭,最后刺入谁人胸口中。
  阮含珍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同邢姑姑四目对望,定了定心神。
  她即将开口,想要再接再厉时,前方的姚贵妃忽然开口。
  “刺绣不能,那布料呢?”
  姚贵妃身后的秋意姑姑上前,从皇贵太妃手中接过两个荷包,呈给姚贵妃。
  殿中光影有些昏暗,西去的金轮被重重宫殿遮挡,光阴如丝缕照入殿中,把每个人分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
  头顶横梁上,十二枝睡莲宫灯火光莹莹,点亮了沉寂数十日的精致宫殿。
  此刻,姜云冉才发现灵心宫布置十分精巧,里里外外都透着优雅和别致。
  家具古典,摆设素净,就连墙上的挂画,都是《雁字回时》。
  跟徐德妃在外人面前的嚣张跋扈模样全然相反。
  姚贵妃仔细端详手中荷包,微微伸出手臂,在阳光丝线里展现荷包的漂亮色彩。
  “这一个是姜采女所做,用了上好的藕荷色云锦和苏绣技艺,针脚细密,上面的狸奴栩栩如生,臣妾自幼所见,这是最精美的一个荷包。”
  她先夸奖了姜云冉一句。
  然后才道:“这一个,据说是姜采女拿来给这位王黄门做信物的。”
  她把那个荷包托举在手中:“只看苏绣技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绣的狸奴神态不同,猫爪中多了一个绣球,仅此而已。”
  “但这荷包的用料,却有些讲究了。”
  姚贵妃声音轻柔,一如既往温柔和善,她把自己的分析说得非常清楚。
  “我记得,当时姜采女被封为选侍时,陛下口谕,赏赐了姜采女八匹贡缎,”姚贵妃道,“当时尚宫局送来呈报单子,我瞧了一眼,看到上面有一匹水红色的流光缎。”
  “这颜色鲜亮,有些太过娇颜,今岁进贡入宫只得两匹,其中一匹就落在了姜采女手中。”
  姜云冉福至心灵。
  她不由感叹,背后布局之人,这么早就开始筹谋这一切了。
  那一匹被赏赐进入听雪宫的流光缎,在最初,就被选定成了“证物”。
  时至今日,两月匆匆而逝。
  真是沉得住气,也真是心思缜密。
  姜云冉抬眸看向姚贵妃,姚贵妃的目光平静,目光一直流连在荷包上,没有分她半个眼神。
  专注,认真,聪慧又清醒。
  这才是能掌管六宫的贵妃娘娘。
  姚贵妃说到这里,才看向皇贵太妃,有些歉疚:“太妃娘娘,是臣妾僭越了。”
  皇贵太妃对她很是赞赏:“不愧是姚姐姐的堂侄女,这般聪慧,很有姐姐当年风采。”
  “怎是僭越?宫中事务繁杂,需要有你这般聪明端方之人,才能好好处置六宫事。”
  皇贵太妃重新看向仁慧太后,有些羡慕:“恭喜姐姐,后继有人了。”
  这话说得就很好听了。
  那话中的深意,却让阮含珍捏了一下手指。
  怎么,太后的继任者,可不就是皇后了?
  仁慧太后淡淡一笑:“妹妹谬赞了,当时看中这孩子,就是因她细心。”
  说着,仁慧太后眼皮一挑,直直看向姜云冉。
  “姜采女,现在,你又要如何说?”
  姜云冉发现,仁慧太后似乎不是很喜欢她,却又没有过分厌恶,那眼神有些复杂,现在的她无法分辨。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垂下眼眸,躬身行礼,复又直起身躯。
  她依旧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腰背挺直。
  “回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所言甚是,更不凑巧的是这一匹流光缎妾已经裁制了衣裳,剩余碎布都堆在库房中,无法作证是否就少了一块。”
  听到这里,阮含珍面上一喜,她适才开口:“太后娘娘,既然姜采女都认罪了,不如……”
  仁慧太后淡淡道:“阮宝林,你太心急了。”
  阮含珍抿了一下嘴唇,她眼眶泛红,显得楚楚可怜。
  “臣妾也是担心德妃娘娘,若此事真是姜采女所为,她一定知晓毒药是何物,也肯定能拿出解药。”
  “方才臣妾见过德妃娘娘的病容,心里实在不忍,才这般着急,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仁慧太后面色稍霁,她重新看向姜云冉,道:“姜采女,哀家允你再辩驳两句。”
  姜云冉颔首,垂眸道:“一,这布料织造局也存留一匹,可以拿来对比,二,这位王黄门妾确实不认识,烦请太后娘娘命慎刑司严加审问,为了德妃娘娘的病情,这个污蔑妾为真凶的人,肯定同真凶有所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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