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难怪提及师父时他总神色怪异,难怪他多年来缄口不言,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也难怪他宁愿和旧友断绝联系,也不愿再次回到这座城市。
  真相是淬毒的刃,剜得他肝胆俱裂,愧疚日夜啃噬着他的魂魄,他定然是想过随师父而去,却不得不背负着师父的遗志,继续活下去。
  可这场悲剧,怎会是他的过错?
  这压根就是一场死局。
  热成像仪检测不到生命体征,前两栋楼的搜查也显示毒/贩已经撤离,况且,即便知道楼内有人埋伏,他们依然要硬闯。
  牺牲在所难免,这是注定的结局。
  他们的侦查与部署的确百密一疏,但这是受害者有罪论。分明是毒/贩太过狡猾,竟在密林中布下天罗地网,是毒/贩太过阴狠,竟将一整个中队的人尽数绞杀。
  空气骤然凝滞,沉若千钧,众人目光游移不定,似浮萍聚散,面面相觑,神色皆是十分沉痛。
  几位领导眉峰紧蹙成川,眼底沉着化不开的浓墨,喉结滚动间,将满腹言语碾作叹息,又沉又哑。
  特案组其他同事霍然起身,不约而同凑近,团团围在程迩身边。
  钟怀林宽厚温热的手掌沉沉压下,骨节泛白,青筋隐现,掌心温度透过单薄衬衫,烫进皮肤,似熔岩渗入冻土,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某种能量。
  言语何其苍白,事情已成定局,五年创伤痛似附骨,就算千般万般安慰,都是隔靴搔痒,难愈心头陈疴。
  空调嗡鸣刺耳,冷风丝丝吹拂,钻进衣领,程迩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他神色木然,唇色惨白,面对众人的关切,只是轻抬手腕,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
  短暂三个字,吐出却格外艰涩。
  他轻垂着眼皮,眼尾微微下垂,嗓音低哑无比,忽地快速眨动酸/胀的双眼,抬眸时,目光与省厅领导、施队相接。
  短暂的沉默后,他薄唇轻启,语气逐渐恢复沉稳,“mr.g就是那个面具人,极可能是贩/毒/集团首脑,他那句话,说明已经知道镜子落网的消息,预判我们会再次跨境打击。”
  施队眉心蹙起深深沟壑,眼尾泛出尾纹,眼神肃穆,指腹摩挲着案卷,沉声接话,嗓音铿锵:“跨境程序已经在走,至少还需一个月准备。这次我们必定周密部署,精准打击!”
  “好!”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声,一声炸若惊雷,顷刻间群声鼎沸,应和声如巨浪叠涌,众人眼中燃起点点星火,连成燎原之势,灼若烈日。
  一丝灼热漫上眼眶,程迩怔忡间,看向左右两边,新战友如今站在身边,身影连成片,恍惚间,师父习惯性的念叨犹在耳畔。
  星火不息。
  夜色愈深,已是凌晨。
  窗外黑云翻墨,沉沉欲坠,狂风卷着枯枝残叶拍打窗口,发出啪啪脆响,似有巨兽蛰伏于暗处,吞吐着天地间的浊气。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仿佛暴雨下一刻就要倾泻而下。
  程迩的视线落在窗外,他蓦然回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深深吸气时,胸膛剧烈起伏,似要将满室空气尽数吞入肺腑。
  半晌,他苍白唇瓣轻颤,先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抖动,紧接着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音:“抱歉,这两日,抓捕工作艰难,我的队员们久未合眼。天要变了,我们得尽快回酒店。”
  这条深夜消息的前因后果已然明晰,作战计划尚需时日,再熬下去,确实也没有任何益处,施队闻言立即起身,绕到程迩身侧,将一队人送出门。
  踏出公安局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唯有零星路灯,仍旧散发着昏黄光晕,照亮一方天地。长街寂寂,门扉紧闭,偶有汽车飞驰而过,轮胎碾过长街,声音格外突兀。
  夜色浓稠,疲惫被悲痛冲散,特案组众人默默簇拥在程迩身侧,却无人言语,直到他频频挥手,他们面面相觑,犹豫过后,就稍稍加快了脚步。
  程迩向来独来独往,心如磐石,本身就是一座巍巍高山,不需要也不习惯他人搀扶,过分的关怀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种负累。
  似乎是察觉到这一点,同事们不再言语,走出很远,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余寂时依旧留在他身边,两人并肩而行,穿过条条长街,踏过重重夜色。空气闷热黏稠,湿气攀附在皮肤上,化作细密水珠。
  他们刚踏入酒店大堂,天际便传来一声闷雷,随即大雨哗然落下。
  电梯缓缓上升,两人一齐回到标间。
  屋内窗户未关闭,雨水顺着缝隙倾泻而入,在窗台上蜿蜒成一道道透明的水柱,滴滴坠落,最终在地上,汇聚成小小水洼。
  潮湿的气息在室内蔓延,与窗外的雨幕连成一片。
  余寂时抵达酒店后,先洗了个澡,洗去多日疲惫,浑身畅快,可又想起刚才的事,心头不免蔓延出一丝沉痛。
  他刚换上干净衣物,浴室门便开了。程迩走进去,随即传来淅沥水声。
  冷水坠地声和热水不同,碎冰迸裂般清脆锐利,噼啪作响,粒粒分明,冰冷刺骨。
  余寂时心头一颤,密密麻麻的痛楚顺着血脉蔓延。他呼吸微滞,总觉得程迩冲冷水澡是在自虐,正欲转身劝阻,水声却戛然而止。
  片刻窸窣后,门被推开,带出一室寒意。
  程迩身穿一身干净衬衫,缓步走来,目不斜视,直至走到窗前,才顿步立住,端起双臂,仰头望向窗外。
  昏暗视线下,月白色衬衫被蒙上一层朦胧的灰调,衣料下,他的肩胛骨若隐若现,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余寂时盯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后,忽然起身,缓步靠近他。
  他身上还带着一丝沐浴露清香,清冽中混着一丝柑橘尾调,与潮湿的雨雾纠缠着。
  当他肩膀轻轻碰上对方时,他骤然抬头,望向他的脸。
  意料之中的,程迩此时睫毛湿润,下眼睑泛红,眸中雾气氤氲,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压抑,在玻璃上呵出白雾,晕开一片雨幕,又转瞬消失。
  余寂时心尖一颤,心脏隐隐约约发痛,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青筋脉络微微隆起,他温热指腹触到那处冰凉的刹那,他甚至能感受到他皮下血液急促的奔涌。
  “程队,不是你的错,不用愧疚。”
  “幸存者无罪,不该永远被困在噩梦里。”
  他嘴唇翕动,轻声开口。
  而对方薄唇抿住,一时没有开口。
  余寂时轻垂眼睫,正欲再劝,肩上倏然一沉,他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量猛然拽进怀抱。
  铁箍般的手臂不断收紧,勒得他肋骨生疼。对方胸膛剧烈起伏,隔着衣料,隐隐传来失控的心跳。
  湿哒哒的头发蹭上脸颊,湿热呼吸喷在颈侧,下一秒,滚烫的泪水啪嗒坠落,落在他后颈。
  他微凸的喉结硌在侧颊,重重滚动,触感很奇妙,痒痒的,带起一丝细微的战/栗。
  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低低哑哑,随着灼热的吐息洒在耳畔:“不是愧疚,也不是悔恨,是喜极而泣。余寂时,我很高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余寂时微微一怔,悬空的手臂缓缓落下,掌心贴上那截颤抖的脊梁,指尖顺着脊背凹陷轻抚。
  不知想到什么,他喉间蓦地一哽,眼眶泛起潮红,水雾翻涌间,眼前似又泼开那日的血,刽子手的刀光、飞溅的猩红,尽数在眼前飞逝而过。
  他攥紧掌心,指甲陷进皮肉,却觉不出疼。这些年,他也在等,像一柄锈蚀的剑,鞘中蛰伏,只为等一场迟来的雪崩,等真相大白。
  “我明白,我懂的……”
  他嗓音沙哑,颤抖的唇齿间,气息破碎,“我也在等。”
  程迩呼吸一滞。
  昏黄灯光下,他微微直起脖颈,看清对方睫毛上悬着的泪,将落未落。
  他瞬间收敛情绪,指腹下意识抚上他后脑,掌心陷入蓬松微潮的发丝,他指节收紧,声音轻得像细细雨丝:“会等到的。”
  顿了顿,他重复,“都会等到的。”
  雨滴噼啪敲打窗面,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模糊的一团,程迩的鼻息灼烧着余寂时的耳廓,两人的每一次呼吸、抽泣,都带动着胸腔共振。
  他们在这方寸之地,用体温烘干着彼此被淋湿的灵魂。
  第227章
  窗外雨声渐歇,夜色重归沉寂,室内空调的嗡鸣混着未散的潮热,将空气酿得黏腻缱绻。
  余寂时从纠缠的指缝间抽/离时,腕骨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他们默契地各自退开半尺,回到床上躺下。
  床头灯散发出昏黄光晕,在两张床之间缓缓流淌,将黑暗晕染成朦胧的暖色。
  余寂时侧身而卧,背对着程迩,身后人呼吸渐渐均匀,渐渐绵长,他呼吸也渐轻渐缓,困意袭来,他也很快便睡着。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骤然划破宁静,余寂时睫毛轻颤,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还带着睡意的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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