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这时,程迩再次松开手,抬腕,掌心重新覆上他的双肩,力道轻柔而克制,腰身微弯,视线与他齐平,眸色潋滟,神色无比温和。
  “余寂时,”他轻唤着他的名字,颤抖的声音裹着一声叹息,气息绵长,“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道歉。”
  “我生气,气的从不是你误会我,斥责我,而是你不加质疑便给我定罪,是你面对我的言语刺激,宁可沉默也不愿与我争辩半句。”
  话音微顿,他眼底灼热更甚,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嗓音愈沉,“我宁愿你骂我,质问我,哪怕和我大吵一架,我都会欣喜若狂,明白吗?”
  闻言,余寂时身形微颤,一抹薄红在眼尾晕开,又有泪珠悬在睫尖,将落未落。
  他下意识咬住唇瓣,齿尖陷进软肉,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艰涩地开口:“明白了……”
  他声音极轻,轻得像细小的雪花,还未落下便消融在空气里。
  程迩一笑,可笑意又很快收敛,落在他肩头的手轻微颤抖着,忽然开始收拢手指,极其缓慢,一寸又一寸,似是万般不舍,却终究还是彻底松开。
  他双臂自然垂落,向后撤了两步。
  月色消融,山道蜿蜒,两侧古木参天,夜雾的潮湿在冷风中弥漫,远处偶尔传来鸟雀啼鸣,在山谷间回荡。
  程迩静静地盯着他看,半晌,唇齿间终于再次泄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目光游移,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夜风拂过他脸颊,将额发掀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
  他嗓音愈低,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痛楚:“其实你也没说错,我确实毫无同理心,这是我主动抛舍掉的。”
  “如果当初管曈曈没有主动找来,在案件无法继续推进的情况下,我也一定会去找她;如果你问我,当年后不后悔开那一枪,我的回答依然是——不后悔。”
  顿了顿,他阖了阖眼,深深吸气,又吐出。
  “就算重来一遍,我也依旧会选择开枪,这无关挑衅。那人穷途末路且手持利器,人质在他手上多停留一秒,就多一秒的危险,必须有人主动破局,而当时的情形,开枪就是最优解。”
  “但如果能重来一遍,事后我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傲慢地认为自己全然没错。”
  程迩说完这一切,眉目舒展,胸腔中浊气尽散,忽觉心中一片释然。
  这些话字字真心,在他心底藏了太久,但他从未想过遮掩,更不愿欺瞒,至于对方能否接受这一切,他不清楚。
  可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说。
  余寂时胸口剧烈起伏,沉默半晌,忽然向前两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指尖深深掐入他后背衣料。
  他急/喘/两下,额头死死抵在对方肩头,藏起的通红的眼,哽咽着,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我知道的,我理解的……”
  世人皆求清白坦荡,却总要有人背负骂名。好人谁都想当,可恶人也总得有人去做。
  程迩从来都主动充作后者,旁人说不出口的狠话他来说,旁人不敢做的决断他来做,纵使偶尔过分冷漠,纵使初心未必明朗,但论迹不论心,他比任何人都磊落。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对方的体温燎/烧着胸膛,程迩浑身僵住,却又飞蛾扑火般不愿抽身。
  他单薄的脊背在他掌下轻/颤,每一次抽噎都带动肩胛骨轻微地耸/动着。
  掌心热度穿透衬衫,直抵肌肤,灼/得余寂时心尖发颤,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却又奇异地止住了更多的泪。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将货车严严实实围住,十三名壮汉已被反铐双手,一一押进车中。
  同僚们早已不约而同退到数米开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站在车旁,为他们留出一方独处的空间。
  倏地,一声低笑贴着耳畔,沉缓地响起,温热鼻息扫过耳廓,余寂时手臂微僵,下意识松了力道,抬眼的瞬间,正对上程迩含笑的眸子。
  那人目光流转,望向不远处的、在漆黑夜色中面色模糊的同事们,最后又毫不犹豫地落回他脸上。
  月光为他面颊轮廓镀上一层柔和,他眼眸一弯,额发随着歪头的动作轻轻扫过眉骨,唇角勾起明晃晃的弧度:“我们也向前走吧,小余警官。”
  他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尾音拖得很长,裹着一丝笑意,莫名缱绻。
  余寂时心尖颤悠悠的,春池缓慢地荡开涟漪,一圈又一圈,而他也唇角一弯,终于破涕为笑。
  “好啊。”
  我们也向前走。
  月色消融,车灯光线冷白,两人并肩而行,迎着光先前走,两道影子在路面上反复地重叠、交/融。
  他们默契地绕过横陈的车,穿过人群,衣角隐约地相/触,又悄无声息地分开。
  不远处,钟怀林正倚着车门,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眉梢微动,与身旁的许琅相视一笑,转瞬即逝又心照不宣。
  “啧,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此时梁方叙撇撇嘴,眉头紧蹙,满脸不理解,揉着酸痛的肩膀,悄摸儿地凑近钟怀林和许琅,压着嗓子,故作神秘道,“哎,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俩……”
  话音未落,他斜眼瞥去,只见两人双臂交叠,一脸了然,眼神都透着欣慰。
  梁方叙只觉五雷轰顶,顿时瞪圆了眼,嘴唇翕动,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发问:“不是……你们早就看出来了啊!”
  钟怀林扫他一眼,也满脸疑惑,反问道:“这不明显吗?”
  梁方叙:“……”
  这明显吗?是他傻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第195章
  夜深,近凌晨一点,南山市公安局办公大楼灯火通明。
  禁毒与刑侦的两名负责人简单交涉,很快达成共识,那十三名壮汉被押往审讯室,交由重案队进行讯问。特案组一行人刚结束外勤任务,回到办公室,各自寻了座位歇息。
  凌晨三点,临时办公室门被推开。
  郝阳拖着疲惫的身体晃进来,他虚眯着眼,眼袋青黑明显,手里攥着厚厚一叠笔录,步伐虚浮,摇摇晃晃走到长桌前。
  “审完了,都在这儿了。”
  笔录“啪”地一声被拍在桌面,纸张四散,他双手撑住桌沿,脊背弯曲,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被他大拇指指腹粗/暴地抹去。
  稍作停顿,他强打精神直起身,眼皮愈发沉重,勉强撑开狗,他眉心却紧紧蹙起,语气难掩怒意:“你们猜怎么着?这群莽汉跟镜子半毛钱关系没有!”
  他手指重重摁压太阳穴,强压下面上愠色,咬牙切齿唾骂道,“全特么的是戴家良养的疯狗!”
  “戴家良?”程迩眉梢一挑,薄薄的眼皮懒洋洋耷拉下去,紧接着散漫地往后一靠,指尖漫不经心地轻敲扶手,拖着声调戏谑,“都这么些年了,他还蹦哒着呢?”
  郝阳肩膀一耸,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一声轻哼从鼻腔溢出,透着浓浓的轻蔑与不屑:“可不是吗!这老东西太精了,多少次扫黑行动,专案组硬生生连他头发丝都没碰到!”
  余寂时垂眸,手掌托着一叠审讯笔录,指尖轻捻纸页,大致浏览了一遍,发现这些人的口供在某些点上高度重合。
  “栋哥”二字反复出现,他翻翻合合,拼拼凑凑,猜出事情的原委。
  这些人是受到“栋哥”的命令。“栋哥”告诉他们,5月1日晚9点整,有货品在标记地点交接,他们务必搅乱这笔交易,找到一个叫“张翀”的男人,往死里打。
  栋哥是这批人的幕后主使,那戴家良……是谁?
  他轻掀眼皮,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同事们面面相觑,皆是神色茫然,最终,他的目光和同事们一齐落在程迩身上。
  程迩斜睨众人一眼,薄唇微动,正要开口解释,钟怀林终于从脑海中搜寻到一丝模糊的记忆,眼眸忽地眯成一条缝,嗓音因惊愕而微微发颤:“戴家良……是十来年前,首饰店抢劫案那帮人背后黑/道儿上那个戴老大?”
  “对。”郝阳下颌绷紧,嫌恶之情溢于言表,“十八九年前,西南黑/恶/势力猖獗,南陵这片儿,概括来讲,就是曹、李、戴三家鼎立。”
  他轻抬手腕,伸直三根手指,一根根压下,“这头两个比较出名,你们应该听说过。曹是大名鼎鼎的曹毅,活跃在洪波市那片儿,和嵘山的曹文忠齐名,大小曹中的大曹,七年前在113假药致死案被中判处死刑;李就是李凌昆,这人最是嚣张,在南陵横行霸道,但五年前保护伞落马,他也受到了牵连,性/侵并杀/害未成年少女的犯罪事实被曝光,也步了曹毅后尘,至于这戴家良……”
  郝阳停顿一下,竖直的食指悬停在半空,眼尾上翘,冷笑一声,“他可聪明得很,这三人里数他最低调,所以至今只有他还活跃着。”
  “他早期以钢材生意洗白资本,后期通过非法高利贷和地下/赌/场等黑/色/产业扩张势力,明面儿上光鲜,背地里脏钱赚得飞起,后来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做戏,捐了大半身家给慈善基金会,还被道儿上奉为‘大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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