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而此刻,他却用同样的目光,同样的质问,直直逼向了程迩。
  程迩缓缓吸入一口气,难得保持了耐心,面色平静,语气平和:“这是将受害人感受考虑在内的决定,我是在取得管曈曈本人同……”
  “程迩。”余寂时忽然开口,冷硬地打断他的解释,从相识至今,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他的全名。
  顿了顿,他掀开眼皮,眼眸清澈如初,下眼睑却已染上一片猩红,“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没有同理心的人。”
  程迩的眼皮微微一跳,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沉默两秒后,他胸腔震动,从喉底发出一声笑音,短促而低沉,笑声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丝阴森的寒意。
  他修长的腿向前迈步,与余寂时鞋尖相抵,逼得他连连后退,直到他后腰抵住冰冷坚硬的桌棱,才顿住脚步。
  “没有同理心?”
  程迩轻挑眉梢,悠悠重复,手掌撑在余寂时身侧的桌面上,微微俯身,逼近他的脸,鼻尖几乎相触。
  他眼眸一弯,忽然歪了下头,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嗓音慵懒,“是啊,你才发现吗?”
  一直以来最默契、最亲密的搭档,此刻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周围的同事们屏息凝神,根本不敢出声打断,只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
  空气仿佛被抽空,余寂时感到呼吸愈发艰涩,几近窒息,他抬眸凝视程迩,看到他眼底嘲讽的笑意,心脏一阵抽痛。
  见他薄唇轻启,欲言又止,程迩的笑意凝固在眼底,声线平稳,语气凉薄:“怎么这么瞪着我,一副我欺骗了你的样子?”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你明明答应过我不……”
  程迩立即打断,拖着声调,漫不经心地反问:“我有任何表示同意的应答吗,还是点过头?”
  余寂时心脏猛然一沉,脑海中闪过他躲避的目光,以及那些强行转移话题的言语。确确实实,从始至终,他都未明确同意过。
  他缓缓阖上眼,感到无比讽刺,也无比可笑。
  对方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压迫感,尽数洒在侧脸,余寂时的呼吸愈发沉重,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睁着双眼,音色沙哑,似乎仍不死心,发出最后的质问:“五年前,在凶手挟持人质的情况下开枪射击,也是你考虑过人质安危后作出的决定吗?”
  程迩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还在为这件事介怀。
  而片刻后他一笑,轻抬下颌,垂下眼皮,眼尾漫开一丝笑意,神态十分傲慢:“当然,我的枪不可能会偏。”
  和二十三岁的程迩一样意气风发,嚣张肆意。
  失望铺天盖地袭来,令余寂时濒临窒息,他眼底干涩,喉咙生疼,微凸的喉结轻轻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最终再度闭上了双眼。
  空气凝滞,静默如死,不知过了多久,他耳畔传来程迩的声音。
  一如既往平静。
  “余寂时,在你眼中,什么是正义?”
  余寂时的心猛然一颤,思绪纷乱,一时难以回应,眼皮微微抖动,却始终没有睁开。
  “我从警这八年,办过大大小小的案子,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
  他喉结隐匿在阴影中,轻轻滚动一下,嗓音喑哑,带着一丝浓浓的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胸腔深处挤出。
  “被长期家暴的女人一朝爆发,在丈夫醉酒再次施暴时一刀捅穿他的喉咙;十三岁的男孩被接连弃养十二次,一把火烧光福利院;孩子遭受校园/霸/凌,父亲趁夜将施暴者一家灭门……”
  “你告诉我,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空气不知第几次陷入死寂。
  程迩双臂笔直撑在余寂时身侧,灼灼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他的脸上,见他倏然睁眼,刚欲启唇,左上腹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余寂时的拳头精准无误地砸在他的伤口上,力道狠厉,毫不犹豫。
  程迩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掌心死死抵住痛源,软着腿后退两步,眼眸中映出余寂时冰冷眼神,与此同时,对方薄唇轻启,字字清晰,不留半分情面:“我只知道,你的行为是错是非。”
  他曾亲手将自己的软肋剖开,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甚至只对他一人敞开。
  极致的信任,毫无防备的交付,在此时此刻却化作了一把锋利的刃,被他掌握在手中,精准地刺向他。
  “好啊,很好。”
  程迩忽地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带着几分自嘲。
  他仰起头,冷白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如同一层薄凉的霜,他呼吸愈发沉重,也愈发缓慢,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而最终,他不再解释,也不想反驳,只深深地看了余寂时一眼,笑意顷刻间消散,薄唇张张合合,声音极其平静,也冷得彻骨。
  “余寂时,恭喜你啊——”
  “你出师了。”
  第173章
  窗外风声愈紧,呼啸而来,纱窗被震得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余寂时心脏骤停,抬眸望着他。
  那道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办公室门口,他指尖不自觉地蜷缩,掌心沁出一层薄汗,暴露在空气中,泛起一丝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血液,蔓延至全身。
  特案组的同事们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态会是这般发展,空气一时间凝滞住,众人僵坐在座位上,沉默无言,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眼神。
  然而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紧绷的空气中。
  钟怀林和柏绎走上前扶着余寂时肩膀低声安慰,语气关切,然而他精神恍惚,一切声音都模糊不清,左耳进右耳出,大脑一团乱麻。
  夜色渐深,黑暗铺天盖地,冷意揉杂在风中,融进层层叠叠的夜雾,一点点漫延、弥散。
  余寂时随同事们上了车,直奔耒县。
  车灯划破重重灰霾,引擎嗡鸣,车轮碾过崎岖山路,碎石和干枯枝杈被碾碎,发出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车厢内颠簸不止。
  离开嵘山市中心的麓南县,海拔逐渐攀升,山路愈发险峻,经年失修的路段上,两侧的防护栏破洞坍塌,车速被迫放缓。
  群山环抱,如同狰狞巨兽在夜色中静默矗立,漫山的乔木灌木十分稀疏,枝叶轮廓若隐若现,在冷风中摇曳。无人区一片荒芜,寂静得令人窒息,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尖锐刺耳,无比凄凉。
  土路蜿蜒曲折,盘踞在山间,尘土飞扬弥漫在空气中,夜色愈深,寒意愈浓。
  群山深处,警车拥挤停靠在四周,红蓝灯光交织,在黑暗中闪烁,崖洞被警戒线紧紧包围,探照灯的光束刺破洞口的一团漆黑,将洞内照得恍如白昼。
  特警们身着防弹服,手持武器,身姿挺拔,将那些在附近看守的犯罪团伙成员一一押出。
  被警方找到时人还在睡觉,显然毫无防备,睁眼枪口便已经冰冷地抵在额头上,他们无路可逃,不得不束手就擒。
  余寂时随同事走入洞口,探照灯的光线冷冽刺目,将四周的土壁映得苍白如霜,脚步踏过,洞顶的碎土碎石簌簌落下,尘埃在空气中沉沉浮浮,颗粒分明。
  台阶显然是人工开凿的,洞口也被刻意拓宽,余寂时扶着粗糙的土壁,沿着狭窄的通道蜿蜒而下,将近十分钟,才终于抵达了洞底。
  洞内豁然开朗,一条笔直的长廊延伸至深处,而不远处,程迩慵懒斜倚在墙壁上,脊背略弯,修长的双腿曲折着,随意交叠,手中紧握的通讯器,正低声指挥着行动。
  似是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他肩颈挺直,微微侧目望向余寂时。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交汇,程迩的眸色瞬间黑沉下去,随即毫不留情地移开视线。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也迅速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嵘山市刑侦支队的警员和特警们忙碌地往返于洞内,两侧有低矮小洞,通往个个小房间。
  余寂时俯身望向右手边的洞口,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看到一个个黑色的箱子堆叠在一起,如同一座座小山。
  特警们抱着箱子与他擦肩而过,他垂眸,视线落在箱内,那里面赫然堆放着一支支冰冷的枪支,金属表面还泛着极具质感的光泽。
  这些枪支弹药数量惊人,远超想象。
  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余寂时被吸引了注意,他循声转身,走进另一个洞口,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狭窄的洞窟中,女孩们蜷缩成一团,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脊背佝偻,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她们常年不见天日,皮肤干黄如柴,被突如其来的灯光照射,吓得浑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几位女警为她们盖上棉毯,而章队站在一侧手指轻点,默默清数人数。
  穿过昏沉的光线,余寂的目光落在女孩们的后颈上。
  脊柱的线条被一道狰狞的疤痕割裂,一个“奴”字清晰可见,似是曾用刀刃深深刻入皮肉,如今早已结痂褪落,留下了抹不去的字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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