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余寂时心中一震,忽然想起梁方叙曾经单独找过程迩,此时也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暗示。
  高迎晨就像是当年的邵文峰,而徐锐阳无疑是李昶。有人逍遥法外,无事一身轻,继续享受生活,有人则要替人背负罪名与骂名,在牢狱中寂寥一生。
  你甘心吗?
  没有人问出口,但徐锐阳心知肚明。
  徐锐阳忽然笑了,仰起头,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眼白里浮现清晰的血丝,隐约有泪水积蓄在眼眶里。
  “是,我这一辈子窝囊啊,走到哪都是受制于人,一口口锅扣在我头上,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他嗓音沙哑,可眼神却愈发清醒,苦涩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后悔,最终都凝成坚定,“就当是我疯了吧,无论是孙润南还是高迎晨,都不值得我成为李昶。你们想知道什么?”
  某些猜测已经得到徐锐阳的默认,程迩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他便立即接过话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
  在永彻县这一片贩/毒团伙里,徐锐阳级别不高不低,这恰恰是最痛苦的。一方面,他知道太多秘密,最是遭人忌惮,另一方面,他权力不够,一切行为都受人牵制与摆布。
  他和孙润南的矛盾源自于一批被警方缴获的冰/毒,孙润南的疏忽导致他险些暴露,他们起了争执,不欢而散,后续孙润南都有意无意针对他。可孙润南毕竟是他多年的上级,掌握了他太多的弱点,撕破脸皮他绝对是弱势的一方。
  高迎晨博取孙润南信任后,也借此抓住了徐锐阳的弱点,并借助他对孙润南的恨意,让他帮自己做事,自己则是向他透露孙润南的行踪,引导他去杀害孙润南。
  徐锐阳当然明白高迎晨同时也在利用自己铲除孙润南的威胁,但仇恨上头,他已经计较不了这么多了。
  徐锐阳毫无隐瞒,对这些事和盘托出,在笔录上签字按完手印后,看向程迩眼神有些诧异,似是不明白他铺垫这么多,竟然只问了关于高迎晨的事儿。
  程迩垂眸,笑容寡淡,漠然道:“旁的不归我管,你就歇着等着,会有人对你知道的事儿感兴趣的。”
  说完,似乎有些遗憾,摇了摇头,语气透着一丝嘲笑,“别忘了叫那位没用的梁警官来感谢我啊。”
  程迩这番其实也间接帮了梁方叙他们,毕竟徐锐阳面对一整日百般的讯问都未曾开口吐露分毫,梁方叙和陶淞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苦恼。
  徐锐阳上承贩/毒团伙的运输链,下接贩卖链,作为重要的中间人,若是完全坦诚,能吐出的东西应当也不比邵文峰少。
  余寂时瞥见程迩眸底涌起浓浓的兴味,似乎在期待梁方叙的道谢,一时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唇角,无奈地笑了一声。
  深夜,走廊,天窗大敞,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潮湿与清凉,比封闭的审讯室内温度稍凉,却也因为两头通透而显得空气清新。
  头顶灯光不不甚明亮,地板上的瓷砖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踏过地面,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余寂时跟着程迩走到监控室里,值班的民警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而主屏幕上,钟怀林搭档着覃析审讯高迎晨。
  高迎晨坐在审讯椅上,满脸颓废,死气沉沉的,无论钟怀林和覃析如何发问,他都垂着脑袋保持沉默。
  第122章
  程迩接了杯温水递给余寂时,余寂时接过来,轻声道谢后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便跟着程迩一同到审讯室和两人轮换。
  这一次,似乎是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高迎晨有了点动静,抬起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中浮现出点点光亮,唇角挑起一抹纯粹真挚的笑意。
  恰如最初见面时一般,一张长相板正的脸庞带着笑容,看上去天真无邪、人畜无害。
  余寂时静静凝视着他含笑的眼眸,沉默良久,须臾拿起手中的纸质笔录,朝着他晃了下,语气平和:“我们已经得到了徐锐阳对你的指认,他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
  高迎晨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一次开口坦坦荡荡:“人证物证具在,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了,如你们所见。是我杀害了学校里的三个留守儿童,做了这个招魂阵,想要召回我儿子的灵魂。”
  顿了顿,他双眸一黯,深吸一口气,鼻翼耸动,眼底泛红,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悔恨,“对于某些决定,我还真的挺后悔的。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做得更完美,绝对不会就这样被你们轻易发现。”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手掌从蜷卷到攥紧,狠狠地一捶桌面,坚硬的拳头在灯光下颤出虚影,他随即骤然抬头,视线越过电脑屏幕,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悔恨,竟是因为这个吗?
  那无辜死去,成为祭品的三个孩子呢?他就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吗?
  余寂时漆黑的双眸里,有一抹光芒如同幽幽烛火,颤动、摇曳着,再度开口时,声音都不再平静:“可是这些都是假的,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儿子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只有那三个孩子是真的死了!”
  像是戳到了他的痛点,高迎晨双目圆瞪,温润的皮囊瞬间被满脸的狰狞取代,即便手腕挣扎被镣铐硌出红印,也要将坚硬的拳头重重砸向桌面。
  他像是失了智的野兽,目眦欲裂,露出满口獠牙,身子前探,仿佛要冲破枷锁扑到余寂时身上将他撕碎,他不管不顾地大声怒吼道:“他回不来了也都是因为你们啊!都是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你他妈有什么脸再提这件事?”
  余寂时缓缓阖上眼,手背上青筋隆起,他强忍着愠意,冷静地试图和他讲道理:“高迎晨,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什么招魂阵,这都是封建迷信。哪怕没人扰乱这一切,你的儿子也回不来的。”
  迎面一盆冷水泼过来,高迎晨脸上怒火淡了几分,却倏地笑了,低低哑哑的声音,阴森森犹如鬼吟。
  很突兀的一声笑,让余寂时都愣了一下。
  “我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封建迷信,可我还能怎么办?”他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眼眸糊上一层水雾,灰蒙蒙的,让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模糊、消失,让一切归于空洞。
  余寂时眼眶忽然一酸,咬了咬牙,不死心地问道:“就一定要儿子吗?你们还年轻,这一胎就是儿子也有一定几率,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吗?”
  “不,我们要的不是一个男孩,而是他,是我们的小鹤!”高迎晨双眸猩红,提到这个名字时,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眸中涌出偏执的爱意,近乎疯魔。
  “我们只要我们的小鹤!我和妻子结婚十年了,那是我们千盼万盼,跑过无数医院、无数寺庙,求过名医、拜过神佛才得来的孩子!我们只要他!他还没睁开眼,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
  余寂时心里咯噔一下,呼吸发沉,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悲怜,便立刻清醒,拳头稍松,掌心覆着一层薄汗,上面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红痕。
  他压下眼底的酸涩,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可是死去的三个孩子呢?他们被遗落在大山里,被父母忽视,他们也已经很不幸了,他们也没有走出洪波市这片土地,也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高迎晨面容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眼神深邃,仿佛深不见底的渊,语气也极度冷漠:“余警官,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些都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父亲,一个自私的父亲。”
  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余寂时的心脏上狠狠地割过,剜出血肉,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冰凉的手指忽然被程迩攥住,一抹温热从他指尖侵入,融进血液里,犹如地冻天寒的隆冬里,唯一的热源。
  “我们出去吧。”
  程迩目光温和,似乎没有被高迎晨这一番震天动地的疯狂话语所影响,就这样温和注视着他,宽厚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
  余寂时闭上眼,任由程迩抓紧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身后穿来高迎晨毫无悔过之意的笑,他仰着头,一如既往光彩熠熠、嚣张至极。
  同样是独生子死亡,同样是面临招魂阵的引诱,孙庄喜文化程度不高,胆小懦弱、贫困潦倒,却都知道不该祸及无辜、毁了别人的家庭,虽然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善良身后。
  而高迎晨至今都不曾后悔自己杀害了无辜的孩子,甚至在得知事情败露后独自潜逃、抛妻弃子,想要让妻子揽下一切罪责。
  仅仅是一个自私的父亲吗?
  分明是彻头彻尾的恶人、自私鬼,他其实只爱他自己。
  从审讯室中走出来,走廊明亮的灯光一瞬倾洒在头顶,视野里的漆黑被光亮一点点吞噬,余寂时睁开眼,和面前的人对视。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他每一次因为嫌疑人的恶行悲愤、情绪激动,都是这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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