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只要乐书音不知道自己有办法改变过去,他就不会阻拦自己。
奉安公被关在知恩宫里。知恩宫挨着永巷不远,在皇城的边角,常年无人涉足。
那间宫殿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奉安公被关进去后改的。
先帝要他永远铭记大燕对他的恩德。
正如乐书景所说,知恩宫外只有两个守卫, 与天授年间的重兵把守相比已经松懈了太多。
整座宫殿残破不堪,比昔年瑶贵人在永巷的住处还要残破许多。
“王爷。”守卫见到沈彻闻,连拦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原本懒散的身形挺拔了些许,站在原地遥遥朝他行礼。
沈彻闻看守卫习以为常的模样,几乎可以确认自己没有少来过此处,于是问道:“奉安公可还好?”
“精神瞧着没前些年好了, 开春病了一场, 拖拖拉拉也没好个利落,还添了咯血的毛病, 我们哥几个正说着呢, 保不齐熬不到冬天。”
“也没找太医去看?”
两个守卫互相对视了眼,笑道:“回王爷的话,先帝在时,这位有个头疼脑热的, 太医倒也勤谨,陛下仁善,也未曾亏了他什么。只是这些年朝堂动荡着,谁能顾得上一个前朝废帝?”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前齐灭国二十多年,他能熬过大燕两朝,已是天恩。
沈彻闻迈步进了正殿,见到了传说中的奉安公。
整个过程比乐书景描述得简单太多,以至于沈彻闻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见到了奉安公。
奉安公韦朔与先帝年岁相仿,算来如今也年近六旬,许是常年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室内,他看起来没有沈彻闻想象中的苍老,隐约还能看出来他年轻时应当有过极为英俊的容貌。
沈彻闻进来时,奉安公就坐在窗边发呆,等沈彻闻走到他面前后,奉安公依旧在发呆,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沈彻闻这个人。
沈彻闻咳了一声,提醒他自己进来了,但奉安公不为所动,于是沈彻闻只能直接开口:“我来是想问你……”
“有意义吗?”奉安公说,“多少年了,放过我也放过自己行吗?”
果然自己已经来过很多次……那现在就不能表现得是第一次见他,必须开始装熟。
沈彻闻叹气:“我只是想弄清楚书乾哥的身世,你告诉我,我自然不会再来烦你。”
“他都死了,你问这些没有意义。”奉安公说,“乐宿齐也死了,我估计也活不过今年冬天。”乐宿齐是先帝的名字。
提到自己的死亡,奉安公显得很是平静,似乎在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非要带进坟墓吗?”沈彻闻问。
沈彻闻无法预测奉安公接下来的每句话,只是在心底祈求着他能松口,透露给自己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如果无法从奉安公这里得到线索,他就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乐书和身上。但且不说乐书和如今被关押很难见到,他并不会上赶着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比奉安公还要难对付。
“不能告诉你的事多了去了。”奉安公说,“有些事我会带进坟墓,等到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日,也算是我功德圆满。”
沈彻闻当然不会让奉安公“功德圆满”,他一咬牙编造道:“书乾哥其实没有死,他还活着,如今正在封地与妻儿一起,谋划着夺回一切。”
“怎么可能?”奉安公听了沈彻闻的谎话,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但还是下意识否认掉了,“乐宿齐不会让他活下来。”
“怎么不可能?乐书音能用假死破局,书乾哥当然也能。”沈彻闻说,“我之前并不知道,书乾哥也是在乐书音假死后才联络我的。这是他给我的信物。”沈彻闻拿出锦盒里放着的玉扳指,递到奉安公面前。
奉安公看见玉扳指,几乎算是抢夺一般迅速从沈彻闻手里拿走了它,将它放在窗前对着光看了又看,反复确认了许久,才又问:“他还好吗?”
“他怎么可能好?”沈彻闻说,“颠沛流离,生不如死。如果乐书音知道他还活着,一定容不下他。所以拥兵自立夺回一切,是他唯一能做的。”
沈彻闻想,如果书乾哥真活着,他必然不会做自己说的这种事。
沈彻闻总是很容易把别人想得很好,不去主动揣测人心的阴暗。或许乐书乾还活着真会与乐书音为了皇位你死我活,但沈彻闻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性。
奉安公沉默不语,只是苍老的手指不停摩挲着扳指上凹凸不平的刻痕。
“所以书乾哥必须知道当年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满盘皆输,否则他即便是成功回朝,一不小心也会重蹈当年覆辙。”
沈彻闻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鼓掌。不会是本王,太天才了,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出来这么合理的理由来。
奉安公看着这枚玉扳指,似乎完全信了沈彻闻的话,也可能他只是不愿去质疑,宁愿相信乐书乾在某处活得好好的。
他衰朽的手指不停在扳指上摩擦,就在沈彻闻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突兀地开了口。
“这些话,我本来想烂在肚子里的。”奉安公说,“但既然乐书乾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他。只不过,这些事,我希望他听了便听了,不要沉湎于过去。”
奉安公话落又愣了愣,才低头看向手中说道:“这枚扳指,是我娘生前的遗物。她本是宫里的一个浣衣女,被我父亲一朝宠幸,不想有了身孕。”奉安公的语调迟缓,强迫着把沈彻闻拉回了一甲子前的深宫内院。
沈彻闻则被这短短几十个字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甚至差点连呼吸都不敢。
前朝后妃的遗物,在本朝太子手里,这也太,太……沈彻闻有预感,如果这段话自己是在天授年间听到的,兴许今天没办法活着走出知恩宫了。
怪不得沈子鸣非要自己来问这些事。
“我娘空长得漂亮,却因出身卑微连字都不识,与我父亲话不投机,因此并不得宠。至于我父亲,死得很早,以至于虽是皇家人,家里只有我和哥哥。
“我哥只有我这么一个兄弟,所以对我很好,我成了京都一等一的闲散王爷。”
沈彻闻嘴角抽动,心说这老头怎么开始讲自己家里那点破事,横竖跟书乾哥不挨边。他一边怀疑奉安公敷衍自己,一边又不敢轻易打断,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听。
奉安公瞧不出沈彻闻心底的万千思绪,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一切的开端是在奉昌十八年,我奉皇兄的命令去边疆监军,我在那里遇到了还是边军将领的乐宿齐。”
沈彻闻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就能猜到后续,如果有得选,他一定立刻拿出毕生所学飞出知恩宫,再不往下多听一个字。
可惜他得听完。
“我那时风流浪荡,乐宿齐又颇有姿色,边疆苦寒无趣,于是乐宿齐成了我唯一解闷的乐子。”
解闷的乐子……沈彻闻一想到皇帝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就感觉身后一阵冷汗。
“我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很快我们有了孩子。”
沈彻闻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个孩子的身份可真是太难猜了。
他猜过太子的生身之人可能是前朝贵族无法明说,也可能背叛过皇帝,但打死他也想不到,太子竟是皇帝和废帝生的。
“再后来,京都急召我回去,我走得仓促,把这个扳指留给了孩儿,想着日后他们回京,当个凭证。
“但想是这么想的,到了京都后我才知道,皇兄急病,又没有子嗣,我成为了大齐的继承人。财帛动人心,权势迷人眼。这京都城里,可比边疆有意思多了。环肥燕瘦这么多美人,至于那边疆的乐宿齐,我早忘了。”
乐宿齐似乎带着孩子回过京城,韦朔左拥右抱着美人,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直到边疆连天烽火烧到了京都城,一代新人换旧人,韦朔才意识到,自己当年一场风流,酿成了怎样无法挽回的恶果。
“他疯了,彻底疯了。”奉安公颤抖着声音说,“他为了报复我,放弃了一切,甚至乐宿齐这个人都被他亲手抹杀……但他竟然成功了。天亡我大齐!”
这事实在是隐秘,作为当事人的奉安公,讲得实在太过详细了些。估计连市井里最天马行空的话本供稿者,都编不出天授帝灭齐是为了报复负心人这种故事来。
沈彻闻一度认为自己即将被皇帝满门抄斩,又恍惚想起来自己身处庶安五年,皇帝死得不能再死,他沈家老小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事,告诉书乾,不要想着救我,想在燕朝立足,必须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彻闻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放屁,我书乾哥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第53章 庶安五年
这件事对沈彻闻来说过于震撼, 但又瞬间使他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