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但这么想似乎是多馀的,孙絳文一直噙着笑,双眼亮晶晶凝视我,看得我彆扭。
「别再看我了。」
孙絳文这才收敛了些,不自在的看向别处。
后来他静了会儿,说:「之前我觉得你和以前一样,可是最近我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不禁失笑出声,「这是当然的,都过几年了啊。」
孙絳文闻言,又抬起眼来仔细盯着我看,那圆而大的眼睛里多出许多探索的意味,冷冷静静,不知道现在的我在他心里成了什么模样。儘管生着一副女人的样子,透过他的眼睛,我是否偶尔会以十三岁的样貌出现。
我这么想,须臾间有些豁然开朗,我对上他直视的目光,想着万一孙絳文根本没有前进呢?也许他和我一样,同在过去踏步。
接触到我的眸子,孙絳文向后缩了下,率先掉开视线。「茶快没了,我再请老闆娘加点热水……」
我回过神来,调整下坐姿,「嗯,谢谢。」一瞬间我也想躲避方才那略显突兀的想法。人孤独久了总是会想拉个伴,不管是一起前进,或是一起沉溺。都好,至少我回头盼顾时,那些静置到近乎发白的时光有人替我牢牢记住。
等老闆娘加完热水后,我又帮自己倒了点茶,轻啜一口暖暖思绪。
「你以前和现在差别大吗?」
「不大。」孙絳文将双手夹在腿间,肩膀拱起,形成一种拘谨而束缚的姿态,「……我自认为不大。」
我想了想,总结相处这些日子以来他给我的印象,「少根筋,随和,然后固执?」
「听到自己这样被人形容,果然有点奇怪。」孙絳文提起唇尾,侧下脸,身子开始前后摇摆,「应该是,我想,但说实在我记不得自己的样子。那时候觉得自己糟糕,现在就觉得没那么坏。」
听他这么说,对于他看得淡然这回事我释怀了些,「但我很惊讶当你说起过去的时候,没有太多抗拒感,这让我很安心。」
「安心?」他止住摇晃的动作,像是鐘摆陡然停止运作。
「我怕你痛苦。」我身子前倾,手撑大腿支頷,「发生那种事情要说完全没有影响,对我来说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只要一些事情发生,就一定会留下痕跡,我甚至相信它会一辈子都跟着你,就看你选择要将它刻划得深浅与否而已。」
孙絳文不知不觉又吮起下唇,半晌后松开。「在一开始……」开口时他声音颤抖,因此他停下缓和后,又继续说,「在一开始,我会觉得只要不抵抗就好,因为久了以后就会事过境迁。我的确也忍过去了,只是越到后来,单纯的羞辱我已经满足不了他们,最后他们甚至想彻底的催毁我。」
「摧毁」,他的用词使我心惊胆跳。
「随着我沉默的时间越久,他们变本加厉,不光是我的东西,任何与我有关的人事物,他们都会尽可能使他们远离我。我的世界也不是真的愁云惨雾,只要你心知肚明那样的欺侮不足以否定你存在的价值,很多时候,只要我做起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可以忘掉那种,明明自己做的是对的,却感到自己完全格格不入的恐慌。」
孙絳文温温的说着,嗓子乾了,吞下几口茶顺过气,继续将手夹进腿间专心述说。
「因为没有人当面阻止过他们,一个也没有。那是寒蝉效应,每个人都很聪明的选择明哲保身,否则我承受的那些就得换他们承受,我明白那种被排挤的恐惧远比身上的痛苦更吓人,所以我没有埋怨过他们。」
那句没有人阻止令我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跡,问话相对的艰难起来,「……我也是静静看着吗?」
我的问话敲醒孙絳文,他缓缓抬起眸子看我,模样仍是茫然。他眼珠子向旁边瞥了一眼,微微笑着,「你没和他们正面衝突,反而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找他们的碴,把他们整得惨兮兮。像是偷偷陪我收拾残局,在体育课踢足球时专门瞄准他们下体,或是把他们铅笔盒都彻底摔过一次让他们在考试没笔可以用……」
我为我那下三滥的手段大笑出声。但笑声维持不了多久就渐渐弱下,变成歪斜的角度难看的掛在嘴边。
「对不起。如果我不是就那样看着--」
孙絳文笑得苦涩,阻止我说下去,「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了。我甚至很庆幸你只做了那些事情,而不是选择硬是替我出头。」他呼出一口长气,像是要将苦闷吐出一般,「反而是我,最后做了懦弱的事。」
我发现,我打从心里对于追问他这件事感到抗拒。我想了想,浑身不自在,艰涩的说,「我想那应该是当时的你,所能做的最好选择。所以──」我哑口无言,怔怔看他沉静的双眸,向他举起杯子,「乾杯吧。」
「我在那里。」他脱口而出,「从头到尾。」
他为何以那种如获至宝的方式,惦记我,接受我无理的要求,并且宛如时日不多般带我去他喜欢的所有地方,好像一个接一个都有跡可循。我希望那些事情像我看待茶水间里发生的事,出了差错,然后这点差错可以使一切翻盘。
这样子事实或许不会太血淋淋,又或者我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与他之间横亙的这段幽微时光,如果我不去正视的话,永远都会是那个吞噬我的黑洞。
但比起这个,我更怕看见孙絳文难受的样子。
我只能頜首,哑着声又说了一句「乾杯」。
梦境中少年还是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眸子明亮。他流着泪,仍是拿着信,这次多了碎玻璃扎痛我,那些碎片彷彿有生命一般想切开我的肌肤进到我的血管里。我想这样的梦几乎是定案了,它与最开始的梦开始毫不相关。
他原本水银镜子一样不带感情的凝视,忽然因为泪光成了透明的石英碎屑,不断从他脸颊落下,唰啦唰啦的弹跳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准备要将我切割开。
我与蓓琪之间不冷不淡的关係维持好几个星期,久得我甚至要放弃想去追查那些可能性。原先正义感作祟然不得发洩的烦躁不安,也慢慢沉淀下来,当我看见蓓琪又因为犯错被叫进茶水室时,我只是更能克制自己不再发狂似的想像里头的情况。
周末我和几个大学同学聚餐,看着他们的眉飞色舞,意识到自己的无力被放大许多。由于那感觉太过强烈,我一时之间有些食不下嚥,我喝口水,提起精神说起毕业后我的种种日子,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并且又能证明自己正脱离学生习惯的琐事。
好像这样就可以挥别这种无力感,告诉自己其实我早就迈向新生活了。
我维持笑容倾听大伙儿谈论谁谁谁出国深造,谁谁谁跟谁谁谁分手,接着又和谁在一起,气氛相当热络的情况下,我起先还凭着依稀印象搭上些话,但之后,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充斥在我心里,不断驱逐那些逐渐堆砌起来的快乐,令它们一点一滴消散。
热度降下,我一时分神,餐厅里的背景乐变得清晰,那是Kings of Convenience的<Surprise Ice>。
「Rain falls but no life is given,
雨点落下却没带来生机,
Weeks pass no progress is made.
日子流逝一切徒劳无功。
Past sometimes takes you with soft hands,
过去有时会用柔软掌心带走你,
And all that surrounds you will fade.
而你拥有的一切将会逝去。」
温柔平淡低喃的男声引我想起孙絳文,我对他竟像是无所不在般感到荒谬。某个我不能抗拒的念头已形成,坚定得使我无法做出辩驳去否定它的存在,只能任由它如水溢满。
「Love comes like surprise ice on the water,
爱来临像水面突如其来的冰层,
Love comes at dawn.
爱在晨曦初醒时到来。」
直到聚餐结束之前,男人绕在舌尖上呢喃似的歌词不断縈绕我耳边,提醒我:这件事,你可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