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金星有点烦 第18节
值得被孙悟空包庇的,只能是天上的什么神祇。
李长庚刚联想到广寒宫,灵台猛然产生一种警戒,应该是正念元婴冒出来喝止了他。能再这么琢磨下去了,可有些不妙。此事跟自己无关,无关。
他这么迷迷糊糊地修持了不知多久,几无成果,干脆也不打坐了,离开洞府回到启明殿。
恰好这时老鹤也被童子牵回来了,气息奄奄,恐怕大限将至。李长庚来到兽栏,亲自细致地为老鹤梳理着羽毛。原先他经常给它洗羽,后来工作太忙,慢慢就全交给童子去做了。
老鹤眼神浑浊,神智倒还清明,看到主人来了,主动弯下脖颈,张开双翅,静待梳理。李长庚卷起袖子,用拂尘蘸着晨露,一羽一羽洗过去。随着污秽被冲刷,心中的烦忧也被一点一点濯净,当年的感觉似乎回来了。那时的境界虽说不高,可比现在开心多了,甚至还有余暇骑着白鹤去四海闲逛。
“老鹤啊老鹤,你倒好,可以转生投胎,重头来过,我却还得在启明殿折腾。嘿嘿,说不上谁比谁开心呢。” 李长庚摇着头,把拂尘上的须子一绞,一滴滴浑浊的黄水滴落下去。
正在这时,畜栏旁传来隆隆声。这声音李长庚很熟悉,一抬头,看到哪吒站在旁边,脚下踩着风火轮。这次哪吒比上次严肃多了,一拱手:“李仙师,地官大帝有请。”
这次他没和上次一样说三官殿有请,而是明确指出是地官大帝相邀,可见性质要严重得多。李长庚拍拍老鹤:“我的坐骑行将往生,能否等我送走它再说?”
哪吒摇摇头:“金星老,这不能耽误,你也不能带任何东西或跟其他任何神仙讲话。” 李长庚心中一凛,这可不是协助调查的架势。
哪吒又道:“这事我哥不知道。” 这是暗示他别想跟观音求援。李长庚一阵苦笑,这是天庭事务,就算去找观音,又有什么用?三官殿实在忒小心了。
他迅速盘算了一下,他与六耳之间,只有几份冒名顶替案的材料交接,不涉其他。六耳也从来没透露过他在花果山发现的内容,经得起审查。于是李长庚最后给老鹤洗了一下丹顶,伸手抱了抱它的脖颈。
老鹤似乎知道,主人这一去,便再也见不到了,发出阵阵微弱的悲唳,挣扎着要起来驮他。李长庚眼窝发热,连连安抚,头也不回地走出兽栏,跟着哪吒离开。
第三十三章
李长庚到了三官殿,还是那间熟悉的斗室,这次等待的只有地官大帝和另外一个仙吏在。李长庚淡定坐下,地官大帝上来就问:“李仙师啊,六耳现在何处?”
李长庚一楞,三官殿怎么还没逮住他呢?
“他投书到三官殿后,本来等候在殿门口。警鼓一鸣,我们急急命门神去收押,他却径直走脱去了下界,至今不知下落。”
李长庚暗暗惊叹。这六耳到底是山野长起的妖怪,极为敏锐。一见三官殿警鼓响起,掉头就走,三官殿做事慢吞吞的,哪里抓得着他。
问题是,六耳怎么还能触动警鼓?那可是非大事不响的。
“六耳之前是不是来过启明殿?” 地官大帝板着脸问。
“来过。” 李长庚不待他们细问,先自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六耳的诉状就在启明殿,我可以让织女送过来。
若是往常情形,光是“织女”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对方知道深浅。不料对面两位这次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冷着脸,让他继续说。李长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六耳几次来寻他的事都说了,包括取经路上冒充悟空三打白骨精,也一并讲完。
地官大帝听完,不置可否:“李仙师可知道六耳下落?” 李长庚道:“我与六耳的来往,就这么多了。他去了哪里,我可不知道。” 地官大帝身子朝前:“六耳举发的材料,你看过吗?”
“我知道六耳在花果山找到一些东西,但他恼我不肯帮他,根本没拿出来给我看。”
“此言确实?”
“确实。”
地官大帝忽然冷笑:“那么你为何去兜率宫那里,问老君打听孙悟空窃金丹的事?”
李长庚没料到对方的质疑居然是这里,一时楞住了。他心思飞快地转动数圈,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奎宿告的密。当时他跟老君聊天,旁边只有奎宿在旁边烧火,肯定是他向三官殿举发的。
他千算万算,居然忘了这里还伏着一个意外。可见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啊。李长庚略微收敛心神,解释道:“我去兜率宫,是为了感谢老君调派金、银二位童子下界襄助护法。孙悟空窃金丹,是我们无意中闲聊谈及的。”
“无意?” 地官大帝重复了一下。
“这是老君主动提的话头。大帝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整个谈话写下来,请老君确认。” 李长庚也有点着恼了,他好歹是启明殿主,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你之前是不是还去了广寒宫?”
李长庚没想到他们已经调查得这么细了,遂坦然道:“那是为了处理取经队伍里的二弟子与三弟子纠纷。”
“我们也需要一份你和广寒仙子的对话记录,以备查验。” 地官大帝道。李长庚道:“我身为启明殿主,身系关要。如果要我配合调查,麻烦先给一个说法出来。”
李长庚算定了,地官手里肯定不会有成文的批示,故而故意将他们一军。地官大帝皱眉道:“启明殿主,你也是老仙官了,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悟空窃金丹也罢,天蓬闯广寒宫也罢,都是揭帖里明示的消息,尽人皆知。我谈论公开信息,怎么就严重了?”
“不是说那两桩事,我是说六耳举发这桩事。”
“我连他举发的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体会到严重性?” 李长庚一摊手。
对这个反问,地官大帝“噎”了一下:“天条所限,我不能说。但我老实告诉你,老李你最好不要隐瞒。现在是我在跟你谈,不要等到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来跟你谈。”
三官殿管的是人间福祸、天条稽查,若是雷部正神来问,就是直接审案了。
李长庚态度不卑不亢:“我适才说的,句句属实,真的没有半点隐瞒。” 地官大帝敲了敲桌子:“不要有对抗情绪。我问你,他刚去完你的洞府,就去三官殿举发,其中必存因果。那个六耳不过是一个下界小妖,哪里来的胆子和见识,敢去三官殿举发?一定是背后有人挑唆。”
李长庚无奈道:“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六耳最初向启明殿投状子,是关于孙悟空冒名顶替修仙案,因为我迟迟未予解决,他才铤而走险,想要去三官殿给孙悟空闹个难看。”
地官大帝压根不信:“扯淡,多少年前屁大点事儿,到现在还能有这么大仇怨?”
李长庚闻言正色道:“若是从前,我也不信。不过取经护法这一遭走下来,我有个心得,好教大帝知道。都说仙凡有别,那些下界生灵固然难以揣度仙家心思;我们仙家,也不要轻易以自家高深境界,去评判他们的境遇。”
地官大帝面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在宝象国经手一次护法,有个凡间公主叫百花羞,被思凡的奎宿一关就是十三年。对奎宿来说,这不过是赶在点卯之前下凡去玩玩,十几天一弹指的功夫,对那凡间女子来说,却是小半生的折磨——你我天上的一日闲情逸致,她们人间就是一年血肉消磨。”
“喂喂,你扯远了!”
“我只是提醒大帝,做神仙虽然远离凡间,至少要修一修移形换位的心法。咱们与天地同寿,凡人却是朝生暮死。蚍蜉固然不理解巨龟,巨龟又何曾能理解蚍蜉?那六耳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地一直举发,可见此事已成其心魔,他真的会因为这癣疥之执,做出偏激行为。”
“这么说,你是在替六耳辩护喽?”
“不,我只是想说。很多人间执念我们无法理解,但不代表那些痛苦就不存在。”
“哼,姑且假设你说的有道理,但区区一只小妖,又怎么能接触到大闹天宫的密辛?是不是有人故意喂给他,唆使他出头?”
李长庚弹了弹袍角:“所以这件事,果然是和大闹天宫有关?”
地官大帝眼皮一抖,先前他听说灵山两个菩萨过来,审了一通启明殿主,却铩羽而归,如今一见,果然不好对付。他虎起一张脸:“你不要试图打听,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快回答我的问题。”
李长庚闻言失笑:“大帝,我若不知密辛,怎么去挑唆六耳举发?若我知道密辛,你现在藏着掖着,又有何用?”
地官大帝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李长庚绕进去了,恼火地一拍桌案:“反正经过初步排查,李殿主你这次回天庭后的举动和言谈,已经逾越了合理范围,我劝你早点交代清楚比较好。”
李长庚淡然道:“我一定事无巨细,一一禀明,绝无隐瞒。”
他知道此事背后肯定有玉帝意旨,所以并没打算硬抗。之前展现出的种种姿态,不过是要消杀一下地官的威风,争取更主动的位置罢了。
地官见他服了软,也不好继续逼迫,遂留下一副纸笔,让他把这次回天庭后的事情全部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李长庚也不客气,开口道:“听闻三官殿的茶很好喝,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地官大帝冷哼一声,吩咐人端来一杯,然后起身离开斗室。
李长庚先缓缓啜了一口茶,然后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随着仙纸上落下的墨字增多,他的思路越发清明起来。
关于在广寒宫、兜率宫和地府的谈话,他并没有隐瞒,因为三官殿肯定会去找嫦娥、老君和崔判官交叉求证。唯独和吴刚之间的交流,被他刻意忽略掉了——太白金星没撒谎,吴刚提供的关键信息,是通过劈树的裂隙交流的,从来没讲出来。
只要那段“对话”没暴露,他就不算犯大错误。
太白金星在启明殿做得甚久,虽说多是俗务琐事,无关修道宏旨,但却得以深悉仙界种种纠葛与规则。此时他脑中反复推演、利弊删留,正好理清思路,与脑内的过往经验印证。写着写着,他感觉到玄机冲发,道心守中,举一气而演万物,万千因果自行衍变。有意无意间,一个可能的真相徐徐浮现在灵台之中。
那一场震惊三界的天宫大乱,恐怕不是孙悟空干的,至少前一半不是。
第三十四章
那一场震惊三界的天宫大乱,恐怕不是孙悟空干的,至少前一半不是。他是替另外一位背了锅,而且那一位的身份……几乎可以肯定是二郎神。
这一伙人平日里就喜欢放浪形骸,啸聚乱来。李长庚猜测,当日他们大概是去蟠桃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谁起头,跑去瑶池把蟠桃宴搅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又乘着酒兴去骚扰了广寒宫。
这桩祸事呢,说大也不算太大,无非是打伤了十几个力士侍女、损失了几十坛仙酒、砸碎了几百套上品盘碗碟盏而已;说小,可也不小,蟠桃宴是顶级大宴,上中下八洞神仙都会莅临,突然被迫取消,影响极其恶劣。
玉帝和这个外甥关系虽然一般,毕竟是自家人。自然有体己的金仙出面混淆天机,把他从这场祸事里摘出来,再寻个旁人把罪名担下。昴宿和奎宿都是正选星官,只有孙悟空是下界上来的,没根脚,又有闹事的前科,扛下这口锅最为合适。
为了防止有心人窥出端倪,金仙还刻意拨乱时序,隐去了广寒宫之事,前后安排了蟠桃园窃桃、兜率宫窃丹两次假事故,和蟠桃会的乱子连缀在一起。
如此一来,在揭帖里体现出来的,便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故事:孙悟空先在桃园监守自盗,然后大闹瑶池,再去窃取金丹,酒醒之后畏罪潜逃下界——这故事因果分明,动机清晰,风格也符合孙悟空能力与脾气两头拔尖的一贯形象。绝对是高手手笔。
是以揭帖一公布,天庭无人疑心,就连李长庚听说之后,都觉得“这确实是猴子会干出来的事”,不疑有他。
说起来,这也算是护法的一种,所有的劫都是安排好的,所有的乱子都是刻意演出来的。
反正孙悟空你就是个侥幸上天的,管的不是畜牧就是果园,本来也没什么前途。扛下这一桩因果,虽说名声有损,私下里多拿些补偿,不算亏。
李长庚能想象,金仙为了说服悟空,大概许诺了不少东西,也做了不少威胁,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比如说,花果山群猴的性命?
即使是孙悟空这样桀骜不驯的大妖,终究也有软肋。这就是为什么天庭会平白多了一笔花果山灵保拨款,想必这便是孙悟空扛下罪名的条件。
李长庚推演至此,不由得叹息一声。
孙悟空斗战的本事不小,玩心眼还是太过稚嫩。黑锅这种东西只要扣在头上,甭管你冤枉不冤枉,都得落一头灰,再没有洗干净的可能。你若错信了别人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先扛了罪,回头人家一翻脸,你连辩解都没法辩——当初谁让你自己接过去的?
太白金星跟二郎神打过几次交道,此神心性偏狭多疑,就算有孙悟空出面扛罪,他也不会踏实,非得坐实了猴子罪名不可。后来那十万天兵讨伐花果山,八成就是他撺掇的,二郎神甚至还亲自上阵。
真正的肇事者上门来抓背锅的,这未免欺人太甚。以孙悟空的火爆脾气,肯定忍不了这种欺骗。怎么着?我平白认了个罪,你们倒来劲了?还要大张旗鼓把我抓走?还是二郎神?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最终导致情绪失控。
二郎神的目的,大概就打算蓄意挑起猴子怒火。只要你一闹起来,就彻底没理了,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唯一漏算的是,孙悟空动起真火来,斗战实力恐怖如斯,一步步打到灵霄宝殿之前,至此事态完全脱离了控制。
李长庚一直纳闷,当初为何玉帝放着三清四御不用,偏要请佛祖来处理。现在来看,八成是玉帝担心孙悟空在天廷交游广泛,存在真相泄露出去的风险。找个外来的和尚来制服猴子,又是在五行山异地关押,可保无虞。
对佛祖来说,亦是乐见此举。孙悟空是在天庭犯下大错,然后被灵山镇压。它闹的事越大,越显得佛法无边。将来再安排一出皈依释门的戏码,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弘法宣传素材。
李长庚推演至此,搁下了毛笔。这些推演,并无太多实据支撑,许多关键处皆是脑补。但他并非断案的推官,只要几缕碎片飘在恰当的位置,便足可窥到全貌。
天庭会有这样的事,李长庚是丝毫不意外的。他在启明殿那么多年,听过太多类似的案子,神祇子弟亲友犯了事,寻个无根脚的来替罪,实在是屡见不鲜。远的不说,单是取经渡劫里面,就有多少黄风怪这种戴罪妖怪,在灵山大德麾下奔走。
只不过这次赶上替罪的是孙悟空,是个有能力有脾气的主儿。加上二郎神搞了一堆小动作,才从一桩酒后闹事的小事故演变到大闹天宫的乱局。
现在李长庚总算明白,为什么奎宿和昴宿见到孙悟空,如同见到鬼一样。他们不是怕这猴子,而是怕他身上担着的巨大干系。万一猴子真要掀出秘密,只怕连他们两个当事人也要倒霉。
只是两个星官不知道,孙悟空在五行山下早就认命了。天庭还在持续给花果山拨款,为了群猴生死,他也只能忍气吞声,顺从安排。
怪不得取经路上,孙猴子一副讥诮冷笑。他本来就身在一个大劫的演出之中,这点小劫护法更显得荒唐。大罗金仙有本事遮掩天机,却终究难以遮住猴子那一副看透了荒谬的空洞眼神。
李长庚吹干墨汁,把供状从头读了一遍,突然哑然失笑。
要说这天机,还真难遮掩。连大罗金仙都没算到,这件事盖得好好的,最后会被一只小小的六耳给掀开。那小猴子对仙界局势一无所知,自以为是找到孙悟空包庇同党的短处,傻乎乎地跑去举发,引起了三官殿如临大敌一样的盘查,最后连李长庚都卷进来了。
李长庚忍不住想,倘若六耳第一次去启明殿,他帮忙及时处理,是不是就不会牵出后头这么多麻烦。一因化万果,诚不我欺。李长庚略带惭愧地发现,自己一直说要帮六耳,也打心眼里同情他,但到头来,其实并没给予什么实质帮助。
他突然想起玉帝在文书上批的那个先天太极,突然有了明悟。你事做成了,那是陛下指点英明;反过来你事做砸了,也可以说陛下早有训诫。无论如何,都是玉帝洞见在先,这才是不昧因果、得大解脱的高妙境界啊!自己就是陷得太深……
一缕神念猝起,倏然点亮灵台。是了是了,早知道不去管这些事,便不必沾染因果;不明确表态,便不用惹出麻烦;收起同情与怜悯,也就无需为没完没了的琐事负疚了。
李长庚顿觉一股灵机直贯泥丸,导引着真炁周流于全身,霎时走遍千窍百脉,全无窒涩,如洋洋长风,一吹万里。那正念元婴精神抖擞,通体明光。
卡了几百年的修行,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松动了。
地官大帝回来的时候,李长庚已经写完了,坦然喝着茶。地官大帝觉得这老头感觉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可也说不上什么。他拿起供状扫了一遍:“我们先研究一下,李殿主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