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楚生挑眉:“你是想说死板吧?”
  慕深观察林楚生的神情,继续说:“我知道,那是因为大师兄藏锋守拙。师兄心胸容纳乾坤,行事洒脱自在,但是这事情——”
  林楚生摇了摇手指,说:“嗳,打住。”
  慕深顿了顿,抬起眼睛看着林楚生。后者直接告诉他:“我今晚要去群英楼,你要不要一起?”
  慕深皱眉,疑惑地问:“去做什么?”
  林楚生直白地说:“吃喝玩乐。”
  慕深错愕。他脱口而出:“不去。”
  林楚生说:“这就对了。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慕师弟,我还是喜欢你有话直说。”
  慕深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林楚生继续说:“我平时处理宗门事务够累了,对着那些师叔长老们摆笑脸。多少弯弯绕绕的肠子,我要似懂非懂地糊弄过去。”
  慕深说:“辛苦师兄了。”
  林楚生说:“对,确实辛苦我了。所以我如果累了呢,就要找几个漂亮的说点小话摸摸小手;我如果烦了呢,就要去赌桌上抽杆烟摇两把骰子。”
  慕深看着林楚生,不说话。平日清澈的眼睛此刻情绪翻涌。
  林楚生说:“慕深,你洞察敏锐,从你总角之时起我就没有赢过你一盘棋。”
  慕深说:“师兄也——”
  林楚生说:“我挺喜欢你。”
  慕深一听这猝不及防的话,要说的字眼全卡在喉咙里。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林楚生。
  林楚生挑了挑眉,对他一笑。
  慕深那张清俊的面容微微扭曲,好像听到什么令人厌恶的话。他皱起了眉,不解地打量林楚生。林楚生哈哈大笑起来。
  林楚生说:“你看,现在装不起来了。”
  慕深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脸上乖巧神色完全褪去,冷冷地说:“你真无聊。”
  林楚生说:“慕深,你六岁拜入师尊门下,我就作为兄长教导你。我教你天文地理,世事律法,自然也知道你不仅心高气傲还长了一堆心眼儿。”
  慕深看着男人笑容灿烂,于是紧皱眉头不耐烦了,他说:“陈年旧事罢了,你现在什么都教不了我。”
  林楚生笑着说:“是,我烂泥扶不上墙,你却被派来关照我——萧无心真是难为你。”
  慕深皱着眉说:“你直呼师尊大名,非常无礼放肆。”
  林楚生感慨道:“你那么野心勃勃,谁对你有用你就对谁好。我如今对你无用了,你又因为萧无心的嘱咐勉强与我兄友弟恭。但是慕深……你眼皮一垂,我就知道你在肚子里说我坏话。”
  慕深皱着眉说:“你身为大师兄,在勾栏与娼妓厮混像什么样子,也不怕丢了宗门的脸面。”
  林楚生把双手放在后脑勺,仰头看天,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梦想,只能养成点恶习打发时间,磨蹭到百年后入土为安。你怎么能拿我和你们这些剑仙比呢?”
  慕深盯着林楚生,厌恶地说:“我知道你愚笨,却没想到竟然变得——”
  林楚生说:“我喜欢你。”
  慕深要说的话,又卡在了喉咙里。他瞪着那双猫儿眼,看起来恶狠狠地要把林楚生咬一口。他艰难地说:“你……你这……”
  林楚生挑眉:“我知道你想说我堕落,但我不爱听。”
  林楚生抬起手揉慕深的头顶,被后者嫌恶地打开。“嘶……”林楚生皱眉,慕深手劲很大,让他痛了,“我算是知道了,你怕我喜欢你。一听到这句话,你就吓得不知道说什么。”
  慕深气得满脸通红:“胡言乱语!”
  林楚生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不是诚实的人,但那句也不算谎话——几个师弟里,我确实最喜欢你。你入门时那么年幼,师尊又不会照顾人,所以是我把你带大的。我当然喜欢你了。”
  慕深气得拂袖而去。林楚生乐呵呵地看着慕深离开的背影。
  林楚生独自乐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在傻乐什么。他一个人在凉亭里坐着,四周都是浓黑的夜色。他面前还放着慕深方才给他倒的茶水——那小子是个惯于作戏的,演起来也足够体贴乖巧。但林楚生偏偏不爱看他那副虚情假意的样子,想要戳穿他,看他气急败坏地跳脚。
  林楚生面对放凉的茶水,抬头看外面的星空。他想起慕深入宗门的第一课是自己教授他的。小孩跟着他念四象、七政、二十八星宿。小孩的声音糯糯的,说他知道参商的意思了,谢谢师兄。参商是指,亲友隔绝,兄弟生分。
  林楚生喃喃说:“我倒真是把他当半个弟弟了。”
  第12章
  临近日出时,天色有欲晓之意。仰止峰雾气重重,山林之间似被牛乳浸泡。亭子的水戗上垂落雨滴——昨晚有一场夜雨。
  林楚生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他把昏昏沉沉的脑袋从桌上撑起来,举目看见凉亭外竹林云海。慕深离开后,林楚生一个人在凉亭里睡着了。无极宗内门向来人烟稀少,一个人就占一个峰头,自然无人知道大师兄在凉亭宿了一夜。
  林楚生站起身,端起桌上冰冷的茶水走出亭子。他端着茶,想着慕深如何虚情假意地为他倒了这杯茶水,这杯茶又陪他在亭里冷了一夜。他低头抿了一口,于是尝到了初春凛冽的凉意。
  林楚生摇了摇头,有点怀念小莲楼红鸳帐暖、温言细语的生活。若不是他在无极宗长大,现在也应该是市井红尘中的一员。红初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本来就凡骨泥胎,没有仙姿也要硬造一张皮囊穿在身上,像混进鹤群的公鸡。林楚生听得乐了。
  如果红初没有离开他,今日林楚生肯定要去小莲楼讨两句骂。他去受着美人骄矜放纵,也比对着师弟冷冰冰的脸好过。
  林楚生沿着小径往自己的寝居走,路上碰见一个过路人。此人不着无极宗的白衣,而是穿一身玄色衣袍,颜色沉沉。林楚生很远就看见袁渊,下意识就想要转身绕道。但是袁渊先一步向林楚生点头致意。林楚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见过阁主。”
  袁渊微笑,说:“师侄风雅,下次赏日出饮茶,不妨邀我同行。”
  在凉亭睡了一夜的林楚生还困倦,此时勉力打起精神和笑面虎客套,说:“过季的冷茶没滋味,等下一季无极宗收了上好的龙井,再请袁阁主赏脸。”
  袁渊说:“冷透的茶水,确实不适合这个季节。”
  林楚生略微蹙眉,他能听出袁渊意不在茶,有话外之音。林楚生接着他的话,含糊地说:“那就等待,可以到了酷暑时节再解暑……”
  袁渊说:“茶凉了,可以换一杯热的。不必拘于此。”
  林楚生这下听出来了,袁渊在说人,而不是茶。林楚生心中好笑,说:“冷茶热茶,人各有所爱罢了,谈不上别的。”
  袁渊点点头,说:“着实谈不上……就算再倒一杯热的,到头来也会凉。修道者寿数绵延无尽,心中就不在意镜花水月的情意。”
  林楚生说:“袁阁主想要提点弟子什么?”
  袁渊看着林楚生,看见的是一个资质平平的青年,叹息一声:“也罢……”
  林楚生说:“袁阁主,林某一介凡修,没有绵延寿数。我心中除了大道,难免装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袁阁主的提点是白费了。”
  袁渊笑了笑,并不把对方带了情绪的话放在心上。他们在山林的雾气间同行,无人言语。林楚生心里就像梗了一根刺。他没有天赋,没有慧根,唯一悉心照拂的孩子和他形同陌路,耳鬓厮磨的枕边人也不告而别。林楚生多么没心没肺——无极宗千百修者,只有他一个人溺毙红尘寻欢作乐,塞耳闭目浑不在意。林楚生万花丛中过,却没有一叶能落在他肩上。
  林楚生突然开口说:“我真是可怜你们。”
  袁渊挑眉:“可怜什么?”
  林楚生说:“有一年我在群英楼听曲儿,听过一句'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袁渊抬眼看林楚生。
  林楚生说:“情意千种,我虽然得不到却也领教过。你们端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作派,只知道凡尘脆弱,却不懂得欣赏。”
  林楚生继续刺他:“袁阁主来日要是生了心魔,恐怕都不知道症结何处。”他看不惯袁渊,也最了解袁渊。他知道与利害相关的东西,才最能刺痛这个人。
  出人意料的是,对方并未对这种杞人忧天的心魔猜想表示轻蔑,而是沉吟片刻,看向林楚生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第13章
  林楚生昨夜在凉亭睡了一晚。今天一早就要和弟子们上主峰去向萧无心辞行。林楚生站在最前头,谦卑地对师尊躬身拱手。师尊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眼神都没赏他一个。
  林楚生心想,萧无心这是还生气着。他刚想张口说句话缓和气氛,萧无心就喊了另一个人:“慕深。”
  站在林楚生斜后方的青年拱手出列,说:“弟子在。”两个人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家常话。林楚生被晾在那里,本来昨夜就睡眠不好,这下心里更不舒服了。他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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