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枕玉暂时还想不到应青炀要怎么只身走出大山,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做到反梁复应的大事。
或许那位曾经的宰相给他出了什么靠谱的主意,但这并不在江枕玉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看着情绪低落的应青炀,清浅的眼眸中只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
但很显然,这人连离开都没办法干脆利落,没办法真的做个冷漠无情的人。
江枕玉的心都跟着软了一瞬。
应青炀抬手就把自己耳朵捂住了,光明正大地掩耳盗铃,一边小幅度摇头一边说道:“我就是鱼目混珠的那条赖皮蛇,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走眼了。”
江枕玉叹息一声,开口道:“就算抛开所谓的成才不谈,你心里若是真的想困锁在这里一辈子,就不会去山顶看边疆军的车队,不会在山崖底下救下我,也不会一直想让我把琼州之外的世界说与你听。”
“可我对你说得再多,讲得再好,都比不上你亲眼看过。”
——你有没有想过痛痛快快地为自己活一次?
江枕玉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在应青炀心脏上,他顿觉怅然若失。
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去看看琼州之外的世界。
他前世自降生起便身患绝症,幸好生在富贵之家,让他在无菌房里堪堪长到十四岁。
他生来早慧,从不肯将苦痛示于人前,让亲人跟着担忧。索性走得时候也没什么痛苦,让他觉得那也算是短暂而幸福的一生。
有幸再度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和长辈们一起生活至今,大概是迟来的孟婆汤,让他逐渐把前世种种缓慢忘却。
后来年纪渐长,身强体健可以让他漫山遍野地撒欢,他的心也跟着野了。
应青炀从前没有想过也没有得到过的自由,成为了可望而可即的东西。
应青炀缓缓放下手,他双臂交叠,往桌上一趴,下半张脸都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水蒙蒙的。
嘴里似乎极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江枕玉没有听清。
江枕玉伸出手,一边用拇指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开,一边哭笑不得地问:“说什么呢?”
应青炀放大了点音量,视线挪开不敢和他对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江枕玉半点没有犹豫:“走。”
应青炀眼尾泛红:“我去哪你就去哪吗?”
江枕玉再答:“去。”
应青炀深吸一口气,心如擂鼓,“万一我要是对你撒谎……当然,都是善意的谎言,你会不会生气啊?”
江枕玉看得出这人脸上显而易见的心虚,于是挑眉问:“比如?”
应青炀涨红了脸,猛地一闭眼,大声道:“我说没有银钱是骗你的,我还有私房钱藏在墙壁的空心砖头里了!”
“不会。”江枕玉唇边溢出一点笑音。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向应青炀伸手,“私房钱拿来。”
应青炀顿时一脸肉痛,向江枕玉勾了勾小指,“要拉钩我才信你,说谎的人吞一千根针。”
于是不知道是谁先有了动作,两人皮肤相贴,小指骨节纠缠,大拇指缓慢而坚定地贴在一起。
心脏鼓动的声音似乎都顺着脉搏传播。
拇指贴了一会儿,应青炀忽地松开手,他坐直身体,动作麻利地站起身,絮絮叨叨地走了,“既然要走就好好收拾一下,游历中原这种事肯定花不了太久对吧?我们争取早去早回,一年就够了吧?”
江枕玉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哑然失笑,他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只觉得没喝酒也沾了点醉意。
他准备把桌子上的狼藉收拾干净,拿过酒坛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嗅了嗅,眼神诧异。
……果子露?
*
应青炀的行动力一向很高,下定决心之后便不再犹豫,没用几天时间就收拾好了南下的行李盘缠。
两日后,村口。
阿墨从沈朗手中接过最后一个行李袋,放到姜太傅的驴车上。
——现在应该叫马车。乌菟到村里还没待上几天就得跟着出门闯荡,可把应青炀给心疼坏了,牵出马厩之前还多喂了个糖块。
当然他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在村口和雷叔叮嘱照顾好黑影,演得差点声泪俱下。
愣是把个五大三粗的人给说得眼泪汪汪,向应青炀保证肯定会照顾好黑影。
村里的长辈都来相送。
阿墨比较受婶子们偏爱,牵肠挂肚地叮嘱离开琼山之后要注意的事。
江枕玉与村里人只能算是萍水相逢,这样的场景自然没有他上去掺和的份,他站在乌菟边上检查缰绳,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江枕玉循声回头,便见姜允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
从前没有仔细打量过,现在再看这位曾经名满国都的大儒,才发现他和每一个爱护小辈的老者都无半点分别,顶多是不够慈眉善目。
然而姜允之还未说话,沈朗急匆匆地推着沈老爷子越过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江公子,这是一点心意,多谢你对阿阳的照顾。”
还没开口的姜允之:“……”臭小子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应该的。”江枕玉点头应声,抬手作揖。
姜允之还未说话,轮椅上的沈老爷子悠悠转醒,浑浊的老眼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落到了江枕玉身上,口齿不清地吐出一句: “回来了?”
“您糊涂了,这是要送阿阳出远门。”沈朗无奈地在沈老爷子耳边解释。
沈老爷子看自己孙子一眼,又瞥对面的江枕玉一眼,“你这小子定是骗我。这不是阿阳。”
沈朗一噎,支支吾吾:“这是阿阳的……呃……内人。”
沈老爷子枯槁的手抓住沈朗的胳膊,手劲不小,语气略有愠怒,“胡说八道,不下聘也不成亲,不合礼制的事做不得……”
沈朗痛得表情扭曲,满脸赔笑,把手里装着三人新衣的包裹递给江枕玉,便连忙把自家老爷子推走了。
江枕玉没来得及道谢,便听姜允之轻咳一声,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江枕玉除了第一次见面时是一副冷脸,此后对姜允之都还算恭敬谦卑,此刻也不例外,他静静等着,估摸着是有事情要叮嘱他。
想让他看好应青炀的钱袋?想盘问威胁他?甚至是直接点明他有所隐瞒?
江枕玉心里千回百转,但是都没有。
姜允之只是打量他片刻,问了一句:“你在这山外,当真没有归处?”
江枕玉一愣,郑重道:“当真。”
姜允之摇摇头,道:“阿阳年纪小,但人机灵着呢,性子也没表面看着那么好糊弄。他说的话,你不必全都当真。”
“……走吧。这不毛之地,再不回来才好,随便找个地方落地生根吧。”
说罢拂袖离去。
江枕玉拿着手里的包裹有一瞬间出神,好像从这番话里隐约听出了某种意味。
他没有细想,便听应青炀唤了他一声,“江兄,走了!”
少年向他伸出手,江枕玉抬手握住,借力上了马车。
应青炀扬了下缰绳,乌菟抬步向前,踩着崎岖的山路,奔向天穹倾撒下的第一缕晨光。
长辈们站在村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山路尽头。
众人之中沈朗年纪最轻,曾经也是个乐于饮酒作诗的文人雅士,遇上这种分别的场面,差点没泪洒当场。
沈朗拂袖掩面,“也是我们拖累了小殿下……”
姜允之回头看他,道:“朗儿你的年纪,其实不该留在这里了,等哪日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走了……”你大可抛却所有前尘往事,走出这旧日坟墓,像小殿下一样重新活过。
沈朗眉目低垂,并不赞同:“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就像当年被外人评判的那般,的确德不配位,如今还能苟活,已经是小殿下庇佑了……”
姜允之拿着拐杖的手抖了抖,发出一声悔过似的叹息。
季成风和陈雷完全不会看眼色,凑到沈朗边上边上,搓搓手,道:“往后都不用怕带坏小孩了,今日是不是能放纵一次?”
沈朗登时变脸:“没门。就那么两坛酒还被小殿下拿走一坛,我的酒不给醉鬼,喝你的果子露去。”
孙大夫捋了捋胡子,看向身旁的姜允之,道:“这不像是你的风格,那公子哥儿什么来头?”
姜允之睨他一眼,语气凉飕飕地说:“少问,怕你听了折寿。”
孙大夫冷嗤一声,转头就走,他不和这倔驴一般计较,“你让我复原的丹方我放进殿下的背包里了,库房里缺药材,不知道能还原出几分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