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重要的是,少帝之所以是少帝,就是因为他继位不到两年就崩逝了,青年早亡,就好像遭了天谴一样。
  “这寓意也太差了,青年早亡……等给我家幺儿起名可要避开这个字才好。”一个青年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是啊,简直是在咒人早死。”
  “不过肯定也不会有人给孩子用这种字取名吧?‘炀’,多晦气……”
  说话声被寒风呼啸着打散,落在半梦半醒的人耳朵里,就变成了零散的字符,拼拼凑凑,瞬间就变了意味。
  “青……起名……炀……晦气……”
  ——应青炀刚刚从周公那里散会,意识迷蒙还未睁眼,就听见有人在骂他晦气。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但脑子里已经本能地冒出了一句:你礼貌吗?
  应青炀睁开眼时,只觉得被一通老拳打的浑身酸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福报让他在那龇牙咧嘴了半天。
  原本少年英气、潇洒俊朗的一张面孔,硬生生变得有些滑稽。
  应青炀长这么大就没被人当面戳过脊梁骨,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在人群中寻找罪魁祸首,不讹上个十文八文简直对不起他这个暴脾气。
  “阁下贵姓?我倒要看看你的名字有多好听。”
  一句阴阳怪气还没说出口,应青炀一抬眼就对上矮桌前夫子的视线,瞬间底气泄了一半,一股心虚顿时油然而生。
  他轻咳了一声,视线游移。
  面前这位姜允之姜老先生是这小村落里唯一一位有学问的夫子,亦是应青炀的启蒙老师,更是与他生活多年的长辈。
  当然,姜允之更喜欢称自己为太傅。
  姜太傅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里开私学,收点束脩补贴家用,应青炀每次都被拎过来听学。
  这次来东镇小村之前,为了多要一点银钱,他对姜太傅谄媚了半天,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夫子真有才华,什么古往今来真圣贤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又多次保证一定会认真听学,这才多讨了几枚铜板。
  原本铁公鸡似的姜太傅也抵挡不住他的糖衣炮弹,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
  然而应青炀刚在这破学堂里坐下没多久,听着姜太傅嘴里冒出来冗长的“之乎者也”,没坚持多久就呼呼大睡起来,冷冽的风雪也抵挡不住一个人想要入睡的心。
  天地良心,应青炀是真的有下定决心好好听学,但他这人属实混不吝。
  从他五岁开蒙,姜太傅开始教他读圣贤书,一直到现在快要及冠,一天不落日日讲学,仍是没能成才。
  让他讲些溜须拍马的小人言语那是张口就来,一问什么诗经策论治国之策那是一窍不通。
  圣贤书也未必教得出圣贤,应青炀用他十几年的读书生涯诠释了这一真理。
  不过,他的真理在太傅那里都是歪理。
  单论听学这事,大概是觉得自己理亏,应青炀就有些怵他,这会儿听学听到周公那里被太傅当场抓包,半点气焰也无。
  然而他这幅怂巴巴的样子落到姜允之眼中,就是被方才那番“炀”字晦气的说辞戳到了痛处。
  应青炀的名字,是姜太傅不愿提及,十几年来也少有人唤过的禁忌。
  方才他本想阻止,但还是慢了一步。
  姜允之的白胡子抖动两下,慢慢吐出了一句:“……解得不错,今日讲学到此为止。”
  突然逃过一劫的应青炀瞪圆了眼睛,没想到就这样被轻轻放过。
  他抬眸看去,透过漏了一半的屋顶望见一角破落的天空,想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
  雪后的天空碧蓝如洗,万般尘埃都随着茫茫莹白融进大地,应青炀看得有些出神。
  回过神来时,姜太傅正在矮桌前收束脩。
  这种偏僻的地方难得有人愿意开私学,可惜家家户户活得都紧巴,能交来的束脩也五花八门。
  除了铜板之外,鸡蛋、腊肉、皮草……五花八门的束脩慢慢堆满了矮桌,姜太傅来者不拒。
  应青炀慢慢蹭过去,心里还惦记那多讨的铜板。
  聚在殿内的学生慢慢散去,姜太傅分门别类整理束脩,应青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马扎坐在边上,看着最右边的铜板望眼欲穿。
  读书人不沾黄白之物,姜允之原本也是有这种忌讳的,可惜现实太过残酷,清贵的好名声不能用来填饱肚子。
  而只有姜允之一个人在应青炀面前有点长辈的威严,能管得住应青炀旺盛的购买欲。
  久而久之,管账的活计就落到了姜太傅肩上。
  姜太傅拿了几枚铜板向应青炀一伸手,“拿着。”
  应青炀接过来数了数,顿感惊讶,“呦,怎么还多了两个。”
  姜太傅斜他一眼,语气凉飕飕地道:“殿下若是有听学,还会多上几个。”
  应青炀顿时长吁短叹,但不是后悔没有克制住自己,他道:“您老人家早该知道,我就是个无能庸才,什么天命、重任、救苍生于水火,通通都是无稽之谈,何必再多费力气。”
  听了十几年这种称呼,应青炀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如今的百无聊赖,脸皮俨然已经进化了。
  他掏了掏耳朵,只觉得奇怪,“今日是怎么了,在外面不是说好不提这个称呼吗?”
  所谓祸从口出,琼山镇偏僻,但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的身份都是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累赘。
  姜太傅却没应他的话头,转而道:“今日讲学内容是臣安排不当,殿下的姓名绝无晦气之意,方才那番说辞,莫要放在心上。”
  少年郎轻笑一声,有种不将任何事请放在眼里的洒脱。
  “太傅,这话就不对了,若非真的天煞孤星厄运缠身,我怎会好端端地活到今日?”
  他姓应,名青炀,在如今的大梁疆土之上,是生来便被判了死刑的,前朝皇室遗孤。
  第2章 灭神之策 应青炀……
  应青炀自己都觉得这番慷慨陈词十分能触动人心,任谁听了不得怔愣片刻,为他生来不公的命运惋惜半秒,并在他特地找好角度的精致侧颜下沉醉一分。
  然而教导他多年,姜太傅早已习惯自己这位学生,大应仅剩的一位皇子是个什么货色。
  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快、狠、准地抓住了应青炀从桌子底下伸向那摞铜板的手。
  应青炀嘴边的笑意僵住了,原本在眼中即将滑过的欣喜也慢慢变质成了尴尬,心道一声遗憾。
  果然这招对太傅没有半点用处。
  应青炀是姜太傅一手带大,他眼珠子一转,姜太傅就知道这臭小子没憋什么好屁。
  如果放在前朝皇宫,姜太傅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太傅,有把小殿下培养成明君的重任。
  但很显然,如今大应的唯一一位皇子殿下,是个胸无大志、身无大德的庸才。
  年近及冠,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谦逊,也不慈悲,在琼州最偏远的地方野蛮生长至今,身上仅存的、还算得上清贵的地方便是那出众的容色,一眼就看得出不该属于这冷冽无情的北境。
  抛去这天生的皮相,应青炀唯有嘴上功夫了得,总能把一点小事夸大得天花乱坠,几句话就能哄得人被他的思路蒙骗,只要他想,没有他诓骗不到的人。
  偏偏每次都能说得入情入理,让听者为之动容,也只有姜太傅一人算得上“慧眼识珠”,能看清应青炀那一肚子歪门邪道。
  姜允之纵横官场二十几年,一双慧眼阅人无数,早就看出应青炀的秉性。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论起生于皇室的归宿,应青炀便更适合做个闲散王爷享福,什么黎民苍生,在这位眼里留不下半点痕迹,甚至比不过从村口乞丐那里诓来的半只叫花鸡。
  可惜所谓的大应,也只有这一位硕果仅存的皇室子弟,几个自国都城破时匆匆出逃的前朝旧臣,以及几乎在这十几年间消耗殆尽的金银细软、奇珍异宝。
  生不逢时,身不由己。
  姜太傅在心里叹息一声。
  应青炀自然不知道自家太傅心中所想,自认天衣无缝的计策被太傅一眼看穿,他多少觉得有点没脸。
  “哎,这天也太冷了,冷得我手抖,哈哈哈……”应青炀欲盖弥彰地找补了一句。
  “嗯——”姜太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拎住他的手缓缓远离桌上的银钱,面上看起来竟是半点没被方才那番卖惨影响到,“殿下是得好好暖暖。”
  说着把边上刚刚收上来的一块兽皮扔进应青炀手里。
  “咳,钱财乃身外之物,还是这点东西更合我意。”应青炀摸着那块鹿皮爱不释手,啧啧称奇,“琼山里都见不到成色这么好的鹿皮,也不知道这小村子里怎么这般卧虎藏龙?”
  此地距离琼山山脉还有一段距离,沿途除了几个驿站和一个商贸集镇,便没什么人烟。
  他们的住处在琼山脚下,人迹罕至,破败的村落里只有几家打猎为生的农户,除此之外,就是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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