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都是的熟人,也没有那许多讲究,其中一人当即问道:“听说大内来了天使,要召见节度,厉老三,你晓不晓得什么事情的?”
卫承彦也正一肚子不满,闻言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晓得!进京这许多天,先前没声没息的,忽然……”
他说到此处,倒是闭了嘴。
“我使人去流内铨打听了,说是还没收到中书行文,也无人晓得节度会得什么差遣……”说话人的面色也不是很好看,“按理已经这么久了,多少也能有些消息。”
另有人道:“我倒是打听到些风声,只不晓得那风声究竟是真是假——传言宫中有意要要节度留京进枢密院……”
此人话一出口,个个沉默下来。
能有资格围在此处的,自然都是信得过熟人。
放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留京入两府乃是高升,可众人都是西北出身,如何不知道枢密院如何看待自己一干人,朝廷又是什么态度,更晓得从前干戈首尾,说来说去,不过“明升暗降”四个字罢了。
“要是入了枢密院,必定是要除兵权的吧?”有人问道。
这话问得过分一厢情愿,旁边本来人人心中都憋着气,不用卫承彦说话,便有人冷笑道:“节度人在京城,如何去管京兆府的兵?难道还能把禁军给节度去管?”
又有人道:“说的什么废话,同哪里兵又有什么关系?枢密院同三衙分立,一个管调兵,一个管兵,真个进了枢密院,手头无人可用,身边同班站的又都有过节,说不得就要任人捏圆捏扁了去!”
“要我说,还是回去的好!”
“仗也给当今打完了,贼人都撵得干净,三年五载北面都只有小事,总不至于鸟儿打尽了,弓都要折了烧火去吧!”
眼见众人越说越没个正经,本来一心想着问自家二哥“小赵”来历的卫承彦,此刻也再无心情,脑子里只有烦躁,把眼睛一瞪,道:“这是节度自家事,他要留京便留京,愿回京兆府,便会京兆府,若他不问,你我都不当要多嘴才是,不然传得出去,还不晓得外头要怎么议论,不要给他添麻烦才好!”
竟是把从前裴雍教他的话,老实不客气地学了给旁人听,倒叫这一众人个个面面相觑,本是一意表忠心,此刻也不敢再啰嗦了。
而不管卫承彦嘴巴上怎么说,其实早拿定了主意,他自知脑子并不十分得用,总归跟着自家二哥走便是,只是难免又为其人忧心,想了想,也不指挥旁人,自家打马厩里随意寻了匹马,只带一个随从,便往大内而去。
他到了地方,也不胡乱打听,更不啰嗦,在那宣德门外、潘楼街上就近寻了间茶铺,喊了一桌子小食,心里用足了十分力气,把那茶水想成酒水味道,就着小菜边坐边等起来。
且不说宣德门外,卫承彦如何心焦,宣德门内,裴雍穿过几重宫门,在那几名黄门引领之下快步行了两炷香功夫,才终于进了崇政殿中,向天子行了礼。
赵弘坐在桌案之后,左手边是枢密院再度送来的封赏草案,右手却是两名医官给赵明枝下的脉案同药方。
他半颗心琢磨当要如何给这一位节度使封赏,半颗心却忍不住还在研究其中脉案意思,又比对这几回药方中区别,此刻见了裴雍行礼,竟是晚了一息才惊觉过来,忙道:“裴卿快快免礼!”
正说着,想到先前蔡州时候若无这一位节度鼎力而为,自家哪有回京机会,而若无对方用命,又哪有今日在此处发呆机会,一时也为自己分心羞愧起来,尤其想到前两日郊迎时候,全靠对方出力,自家才能如此顺利,便再不好意思,连忙站起身来,向着一旁黄门道:“快给裴卿看座!”
只是那交椅搬了过来,裴雍却是坚辞不受。
眼见对面人如此,赵弘心中亏欠之心更重了。
他与裴雍本就并无多少君臣情分在,自蔡州一见又别,如今已经数月。
赵弘自当了这个皇帝,其实说话分量并不很重,也常为人孩视,乃至无视,倒是在这个传言中嚣张跋扈,割据一方的节度使身上得了少有尊重,此时把先前事情想了又想,歉道:“其实前日就当请裴卿入宫一见,只是忽有急事,才耽搁到现在。”
说到“急事”二字,赵弘忍不住又看向了右手边的脉案,停顿一息,才道:“今次若非裴卿之力,京城难保,北面亦难保,枢密院中正做赏赐,只不晓得裴卿自家什么想法?”
天子自给了台阶,按理裴雍当借坡而下才是,他却并不说什么套话,而是道:“陛下既问,臣也不说那等敷衍回答——中书若有结果,便依中书所定便是。”
他话语之中毫无勉强,也正因此,反使赵弘心中更为纠结起来,一时竟是安静下来。
而裴雍已然又道:“臣见陛下甚有忧色,又听城中四下传言,只说宫中正探访名医——却不晓得什么事情?”
赵弘愣了愣,犹豫一下,也觉无甚好瞒的,便把赵明枝病倒之事说了。
他本来不过几句带过,才要重回正事,却不想对面人闻言之后,竟是眉头紧皱,已然追问道:“陛下可有先前脉案?”
第244章 丸方
听他如此发问,赵弘不由得抬头去看。
裴雍道:“臣经年行兵,常有伤病,陆续得人赠了不少药方,遇事时候翻找出来,虽未必十分对症,往往总能得有奇效。”
“当日公主亲至于西北调兵,与臣一路而行,再回京城,中间殚精竭虑,又奔波流离,其时既有外伤,又有内隐之疾,回京后尚未来得及休养,却又遇围城之事,难免内外交困,积累而发……”
他其实就事论事,将自家推断一一说来,也无多余话语,但其中关切意味,并忧心态度,叫赵弘也不免动容,心想:阿姐虽说真心未必能换真心,这话固然有理,却也十分看人,朝中再多凉薄的,难道全无义士良臣?她当日去京兆府请调西军,未必能想到一举成功,更不能料想这裴雍如此厚义,还能这样关心。
又想:前日那许多营中将士,出城迎接的百姓,另有外州臣子,便是京中文武大臣,想来也有不少好的,只是不能得机会到我面前,也未必没有忠心,况且就算不是忠心于我,只要不生外心,便同阿姐所说,文武卖力,臣子对得起俸禄,商贾对得起买家,雇主对得起做工的,人人踏踏实实,他们到底怎么想,又多少私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谓论迹不论心,想来便是这样意思了。
一旦想通这一点,赵弘只觉心中畅快许多,尤其得知有那所谓“药方”,又见这一位裴节度把自家长姐病情来历说得如此清楚,不用把脉,不用看望闻问切,便与那些个医官所做推测相差仿佛,难免生出希冀来,颇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连忙把右手那医案同药方一并叫黄门送了过去。
裴雍得了脉案,低头仔细翻看良久,复才抬头道:“臣非杏林出身,比不得宫中众位医官,只是单看此处诸位所判公主脉象,乃是外邪入侵,脾虚肺热,但开方时候又诸多顾虑,人人不敢下重药,全以平和中正为主,虽然稳妥,到底难撼急病。”
他也不做犹豫,当即又道:“如此高热,又遇酷暑难耐,一味苦熬总不是个事,时日久了不知会如何枯耗精血。”
说到此处,他稍一沉吟,便道:“医者自有所虑,药方也有多方衡量,不能轻易改动,但臣手头有一丸方,也不用内服,化于水中,请亲信之人为殿下按时辰擦洗额脸、手脚三次,再以药湿布巾裹于四肢、额头、双颊处,时时勤换,如是重复,即便不能即刻奏效,想来也不至于有所损害。”
“臣请誊抄公主脉案,回营之后,再将脉案与那丸方细对,要是的确能用,便送回宫中,另请医官验看,不知陛下以为妥否?”
不是内服,乃是外用之药,还要自家先做核验,又请医官再验,如此谨慎小心,又如此上心,赵弘哪里说得出个不字,此时也无心多想,更因他年少,压根没有那能做多想的心,半晌,其实内心早已千肯万肯了,才要点头,又觉似乎不太妥当,还晓得往回找补道:“今日本是要同裴卿商量封赏之事,却不想……”
裴雍道:“病情关天,殿下早一日痊愈,便少受一日病痛,至于封赏——又岂在一时?以陛下行事,今日身外浮云虚名,得之虽好,又岂如简在帝心?”
赵弘听得人都有些发怔。
他登基之后,几乎没有哪一天不为两府“帝师”教授,御史台更是以谏言天子为己任,莫说不能成为皇帝喉舌,哪一天上的折子里能少规劝天子几句,赵弘都要谢天谢地,身旁虽有黄门宫人,也常有溜须拍马之言,可或是哄小孩口吻,或又过于刻意,今时今日,当真头一回遇到这样直白话语,最要紧说话的人身份又那样特殊。
一瞬间,赵弘脑子里忍不住闪过了许多从前皇帝近谗臣,远诤言的故事,只觉心跳得发慌:实在怨不得他们,如若个个谗臣如此身份,这样说话——其实这般话语,全然赤裸裸对天子认可肯定——试问哪个皇帝又能做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