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她的仪仗日日自官道上来回,众人本来见怪不怪,平日里只是远远注目一时便不再多做关注。
  然而这一日,眼见仪仗快速经过,距离流民营不远的田埂上却有人忽然惊叫了一声。
  他声音很大,把周围聚拢吃饭的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了过去。
  “做什么鬼?吓死个人!”
  “是不是踩了蛇?水蛇没毒的,哪里去了?要是来得及捉出来,桌上还能添道菜。”
  有人听得一个蛇字,当即把手里的碗筷放下,一捋左右两条袖子急忙问道:“有蛇?蛇在哪?等俺来捉了烧着吃!”
  先前惊叫那人瞪了瞪众人,骂道:“老子前世难道没见过蛇?真有蛇轮得到你们来抓?”
  又将手指向前方,问道:“且看一眼,那是不是公主仪仗,怎的好像往咱们那里去了?”
  诸人各自一愣,口中各自嘟哝着“你怕不是瞎眼了”,却又忍不住循他指点引颈望去。
  前方本是一条倒“人”字道,往左便去流民营,往右则是回城。
  公主仪仗日日得见,谁不认得,可她今日走的那一条,分明不是回城的路,果然是往流民营去的。
  “殿下去咱们那做什么?路上腌臜得很,路口又还在修,处处堆着砖瓦,乱糟糟的……”
  “我听得消息,咱们棚子上回不是给烧了么?京都府衙本想找个由头拖着,理由也是现成的,都说没人也没钱,其余事也急,要先等。”
  “后来不是闹大了么?”
  “倒也不单是闹大,闹大的事情多了去了,听说最后全靠殿下亲自发话,怜惜棚里老老小小,天时又冷,嘱咐一天都不能多耽搁,使人找了砖木,又特地叫西营兵士帮着重造了房舍——这样想来,今次她会不会是去回探的?”
  “房舍确实盖得七七八八了,不过这回要是公主真是去回探的,里长怎的不早点同我们交代?好歹把门口大路整一整。”
  “我也是说,另有这会子大晌午的,要不要留饭?”
  “就算留饭,应当也是去里长屋里头吃吧?只不晓得喊的哪一家酒楼订菜。”
  “外头的饭菜其实只得个眼看,真吃起来不一定比得上咱们自家做的干净。”
  “正是这个说法,俺家来时带了大肥熏鸭,一路舍不得吃,还剩得两只,拿来佐菜蛮有滋味,早说一声,我还来得及一早送过去……”
  “嘴倒是说得响,你真舍得下?”
  先前说话那人被激得立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一家子此时住的屋子都得托殿下心意,莫说两只鸭子,便是……便是叫我……”
  他“便是”了好几遍,也没“便是”出什么东西来。
  余人各自好笑。
  到底有看不过意的给了个台阶下,道:“你们在这里说得嘴响,或许殿下只是去打个转,本也没说要留下来吃饭。”
  余人正安静时,却是见得前头有人一路赶着骡子小跑过来,见得此处众人集聚,远远便叫道:“老郑!”
  那骡子跑得挺快,不多时就近在眼前了。
  蹲在人群里的老郑站了起来,嘴里嚼着饭菜道:“啥事啊?”
  那人也不下来,就在骡子背上问道:“你家还有没有得羊奶剩的?”
  老郑道:“大妞早上背去城里卖了,估计剩也不多——怎的,你要买?”
  又道:“要是不急,不如等明天有了新得的再说……”
  对面那人只摇头道:“等不了明天了,这会就要——方才邹娘子使人过来问,她午间要招待贵人吃饭,只时辰太赶,一样都没来得及准备,正急着四处找鲜肉叶菜……”
  老郑险些筷子都没拿稳,急急问道:“哪个贵人?莫不是公主要来?”
  那人应声点头:“不单公主一个,还邀了京兆府那位裴将军一道过来。”
  老郑碗也不要了,就地一撂,起身道:“不早说!等我这就回去取来。”
  骡背上那人忙道:“我还要去后头找人讨东西,你回去取了羊奶,自送去邹娘子隔壁那曾二娘家,莫要一窝蜂涌过去……”
  “还要你在这啰嗦!我晓得,莫要一窝蜂跑过去,没得叫贵人以为咱们不懂礼数!”老郑没好气回了一声,转头朝着熟人交代几句,匆匆便走了。
  老郑走得倒是快,那骡子上的却被其余人给拦了下来围着问话。
  等得知果然是邹娘子家要招待当今公主,而公主还邀上了京兆府过来的裴节度,再无人坐得住了。
  “怎的不早说啊?邹娘子家也不怎么拿得出手,虽说这一阵攀附上了贵人,到底根基浅薄,锅里白米都不多二两的,真论起来还不如我家!”
  众人各自出谋划策起来。
  有人问:“她家备的什么食单子?上不上得了台面的?”
  “大哥别笑二哥,这里一地都没个阔绰的,哪怕兜里多几个子都不至于住来流民营了,不如大家一齐凑一凑,说不得能做出点子能看的——不过听闻宫里日子也不好过,有人见得殿下晌午在田间吃饭,不过一二餐食,同那等奢遮人半点没得比……”
  “你这话就有点混说了,总归是天家枝脉,怎么可能连顿好饭都吃不起,想来是体恤我们下头可怜,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样贵人都晓得体恤民生,偏那些个粮商要钱不要良心!”
  “难得今次出来吃饭不去外头酒桌上摆席,特来俺们这,又是招呼大将军,想来是当主人家待客一样的,俺们怎好不给她撑场面?”
  “老冯那不是卖碗盆吗?喊邹娘子去他那挑一桌子新的用着,可不能给咱们掉了份!”
  “不独碗盆,京城富贵人家都吃茶,咱们哪有那许多讲究?”
  “西边那刘二家的在城里茶叶铺子里做活吃,她家里能不能翻出点子茶叶来,一会我去问问。”
  “邹娘子晓不晓得怎么点茶啊?”
  “喊刘二家的去搭把手不就得了?”
  “舂个茶罢了,教我两次我也会,我去吧——刘二家的还要去城里干活呢!”
  “你懂什么,舂茶讲究得很……”
  “贵人什么出身,天天吃那些个讲究饮子,早吃腻了,多少出点她没见过的——我家一向在乡里做酸腌菜,隔壁村都要使人过来喊我帮着,旁的东西她多少都吃过用过,这酸腌菜虽是贱物,到底也新鲜,哪怕是宫里那些个御厨也没我做得熟手,恰好昨日才出了两坛子,酸得正正好……”
  “谁要吃你那酸腌菜,我家那口子极会做鱼辣羹,但凡早一日叫我晓得,昨晚去河道里捉几条杂鱼回来,一晚上功夫足足够了……”
  一群人吵个不停,这个说自家这样好,那个说自家那样好,又各自嫌弃贬低一回。
  那骑骡子的叫苦不迭,忙道:“我真有事,凡事有一就有二,贵人既然来了一次,说不得什么时候还有第二次,这天时却不等你在此处啰嗦,大家自忙自己的去吧,该插秧的插秧,该汲水的汲水,我走了!”
  只此人一走,其余人也反应过来。
  须知这田是伺候不完的,眼下天黑得也迟,一会子再回来都来得及,可贵人至多吃个晌午就走,哪怕看热闹也要赶个早集啊!
  其中一人把剩饭两口扒咽了,因碗里连油星子都少有,随便就着一旁田里水涮了两下就做起身,又往腰间擦了擦手,道:“我回屋歇口气,正好给邹娘子送酸腌菜去。”
  说完,果然转身走了。
  得了他这一起头,其余人也再坐不住,纷纷各寻借口往家里赶。
  第165章 流言
  流民营中各家人忙做一团,赵明枝虽不知道,也自有自己忙的事情。
  她知道带着仪仗不可能隐匿身份,也不做挣扎,光明正大由邹娘子带着从大路走了进去。
  此时的流民营早不复从前逼仄,虽比不上正经屋舍街道,至少是个住人的样子。
  和上回赵明枝来时相比,今次屋舍数量减少了二三成还有余,砖石多了,禾木少了。
  赵明枝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问道:“上回我来时这里本来造有房舍,今次怎的不见了?”
  邹娘子跟着看了看,道:“早迁走了——上旬走了一批,说是城中腾出不少房舍,先把实在无处容身的挪了过去,后来又分拨去了不少,前次我进城正好遇得几个,听闻都在帮着修城墙,每日管饭管住不说,还白给一百文哩!”
  赵明枝自然知道城中整修墙造渠是怎么回事,不免转头去看裴雍。
  后者轻微颔首,也不做其余言语,只引马向前,与她座下马车稍退一二步同行。
  两人眼神交错。
  左右都是人,赵明枝也不说话,不动声色朝着车窗边上挪靠几分。
  春光正盛,风暖日薰,她忙了一上午,被这车晃悠悠的,太阳晒在面上,听着车厢内说话声、车辙声并马蹄声,又有裴雍就在一旁,恍然间有种回到不日前去往京兆府路中感觉,只觉暖困,不由得将眼半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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