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说是行人,其实就是流民了。
  马蹄的动静极大,尚未靠近,已是把人惊醒,吓得沿途哭叫声满地,男女老少不知缘故,满山乱窜去躲。
  眼见道旁越发混乱,原本跑在最前的急脚替只得回身问道:“上官,今次不若还是分开些走罢?这一带百姓俱是平阳、徐州、许州一带退下来的,见过狄人骑兵,咱们马匹多,只怕要招人误会。”
  行在最前的那位护卫也不敢拿主意,也只好调转马头,去寻领队。
  领队哪里肯答应,皱眉就要拒绝。
  而赵明枝在后面听得不对,却是把人叫了过来。
  那急脚替虽不知赵明枝身份,见得这十余位着装统一,一看就不是寻常兵士的护卫,也知其中深浅,又见众人好似以她为首,忙把缘由说了。
  一人四骑,十人便是四十骑,昏暗之中铁蹄踏地,叫才遭了战事,乡土沦陷只得南迁的百姓看来,如何能不怕。
  赵明枝坐于马上,侧身去看,只见近处远处混乱一片,已是隐约听得有人哭着喊:“莫要撞倒了我娘!”
  又有人哭叫:“谁抱走了我儿!”
  她情知如若一行人径直前行,仗着马匹速度,当是能安然通过,只这官道旁的行人徒受惊扰不说,出得伤死也不稀奇。
  须知从前每年上元关灯时,被踩死踩残的都成十上百,今夜甚至没有光亮,荒野之地,叫这些毫无防备,本就已经举目茫然的人们怎么应对。
  不敢再迟疑,赵明枝只稍一思忖,便对着带队禁卫官道:“劳烦安排四位军士先行一步,告知沿途百姓,就说……”
  她顿一顿,又道:“就说朝廷办差,请闲人退散,莫要阻路。”
  此处距离蔡州不远,也在驻守禁军管辖范围之内,秩序犹存,便是扬出旗帜也不担心。
  听得赵明枝发话,那禁卫官立时就点了人手,果然打马前行,沿途呼喝不停。
  后头一行人等了半刻,才继续行路。
  果然有了前面人打招呼,流民们已是得了准备,不再惧怕,虽有仍旧不肯退开的,毕竟数量不多,只要略留意些就不至于引出乱子来。
  眼看一队人马行路顺利,赵明枝却并无半点高兴,心中反而沉甸甸的。
  蔡州已经算是后方,距离徐州、许州那样远,可此地居然已经有这许多流民。
  她方才略一盘数,短短半盏茶功夫的路程,就在路边看到至少三五十户人家。
  虽说逃难时往往同乡熟人会聚在一处,可从这样的数目当中,已是能推测出大晋前线究竟是何等惨状。
  百姓何辜?
  而蔡州一地,能否安抚得了那么多流民?
  从前此时,朝廷正在往南迁都,蔡州几成空城一座,她后来才得知自蔡州至于洪州,沿途饿死饥民数十万,百姓易子相食。
  而来年更惨。
  丢了半壁国土,大晋元气大伤,甚至北人退兵之后,朝廷又过了数月才敢慢慢收复旧土,流民自然也不敢回乡,致使无数土地抛荒。
  又因江南遭受百年难遇洪涝,粮食飞涨,饥荒遍地,饿死百姓无数。
  此刻明知再撑数月狄人就会退,那便最好将这一众流民留在蔡州,至少不能继续南行,否则狄人退兵后,再想组织流民回返难度会更大。
  只要有人敢发话,肯做事,想要安置流民并非不可能。
  同平章事孙崇年轻时就曾在颍州抚流民数万。
  就怕众人因为天子在蔡州,又有私心迁都,暗戳戳急着把百姓们都往南撵。
  以国力论,不管人口、地域、财力,大晋比之北面胜过何止十倍。
  只要有一点喘息的功夫,叫人缓过气来,但凡苟活下去,将来总有机会。
  而北边疆土绝不能放弃,否则此消彼长,以后无论是想要夺回领土,还是振奋人心,都比登天还难。
  赵明枝厘清了这一点,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等到天色大亮,终于到得一处驿站,见得前头先去开路的几个护卫同领路的急脚替站在门前等候,她才终于缓了口气。
  一夜再加半个早上的空腹快跑,她已经全靠惯性,此刻停下来双脚再度踩实在地面,赵明枝一个腿软,险些站立不稳,总算反应够快,扶住马鞍,才没有跌倒。
  玉霜连忙过来将她扶住,两人一同进了驿站。
  早有驿卒上来送食水,众人各地择了桌椅坐下吃饭,却是不发一言,而最近那一桌上几人面色难看,只喝水,放着饼、肉在当中,无人去拿。
  赵明枝一眼望去,直觉不对,因认出这一着都是去先行开道的几人,便转身点了一人问:“可是吃不惯?还是途中遇得什么事了?”
  那人摇头。
  赵明枝寻了个年纪最小,脸上忿忿之意甚浓的,再度问道:“这是遇得什么事了?”
  那护卫忍得愤懑,本要低头喝水,可那茶水才送到嘴边,就又放回了桌面,道:“方才俺去开道,遇到同乡,被人听出口音,迎头便骂,说我不去前线杀狄贼,只会在后头拿百姓耍威风……”
  一面说,鼻子一酸,眼泪鼻涕已经下来了。
  赵明枝心中一紧,知道这人是代姓赵的受骂,有心安慰,却懂这会说什么都无用,索性道:“且放心,当真有气,便要多吃口菜肉养着,总有叫你杀狄贼那一日。”
  她说完之后,将自己面前一盘羊肉端了,径直摆在那护卫面前,又亲倒与他一杯茶,道:“我且等看你那时有无力气。”
  那护卫仰头把眼泪抹去,半晌,用力“嗯”了一声,却把前头大饼夹着几片羊肉,恶狠狠咬了一口。
  第18章 希冀
  一时堂中无人再说话,只有吃饭声。
  彻夜疾驰,即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军中汉也觉难捱,趁着驿卒给马匹添草加水的功夫,余人各自寻了条凳原地躺下,眯眼打盹不提。
  赵明枝自泡软了半张饼,和着大片带着膻味羊肉努力咀嚼吃了,转头见玉霜只随意应付几口,一急着去找驿卒的模样,知道这是要给自己安排休息之所,便拦住她道:“你吃你的。”
  她寻了角落无人注意处坐下,解开身上大氅,伸手将前夜吕贤章给的布包从怀中掏出。
  靛青蜀锦之中,又有几重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等到把油布摊开,其中竟是一卷明黄诏书。
  再那诏书内容,原是发予安西节度使裴雍,着其派兵北上救援徐州的诏令。
  而翻转这一份诏书,后头咣当一声,掉出一块方形金牌。
  是调兵金符。
  金符边上另有书信一份,却是出自吕贤章手书,承诺如若裴雍按诏发兵,无论徐州是否能够救下,将来必定会在这诏书上填上签书,补齐手续。
  书信末尾,签书之外又按了他五指手印。
  按大晋历来规矩,调兵需经中书舍人草拟,由两府签书,经天子首肯,再做登黄。而金符更是替代从前虎符,作为调兵信物。
  吕贤章知制诰,按中书所排,昨日正是他轮班。
  可以说,有金符、诏书、吕贤章以身家性命作保的书信在,已经足够说服一个仍有忠义之心的将臣出兵。
  当然,如果这样都调动不了,那即便一应流程挑不出任何毛病,也不可能有用了。
  裴雍如果成心装死,谁又喊得动他?
  看着诏令上的中书舍人范铭起草录黄,同平章事孙崇签书,中书确印,参知政事吕贤章草校,天子大印,赵明枝表面如常,其实脑中念头已是反复翻涌。
  她从来以为两府内多是投降派,毕竟人人喊着迁都,尤其只差把赵弘提溜去泉州、漳州的杨廷。
  偏偏这诏书上,杨廷签得最前。
  赵明枝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这番出行肯定瞒不过那些个老狐狸,而他们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难得。
  谁知道这一个个的,嘴上喊着决计不能调兵,私下居然肯在这样的诏令上签押?
  难道说,他们内心其实也不愿降,只等着有人敢于踏出那一步。
  做不到中流砥柱,却能顺水推舟?
  想不清楚。
  不过无论如何,两府的态度给了赵明枝些许慰藉,她小心将诏书收好,学着旁人的模样,靠着墙闭目养神起来。
  才休息了不过盏茶功夫,驿卒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急忙同那领队道:“官人,此处规制太小,只能换出马匹二十,此刻已经安排好了。”
  众人听得声音,马上起来各自收拾东西。
  那领队看已经事事妥当,转头瞄赵明枝,见她尚无动静,正犹豫间,被一旁同伴拉住,道:“且叫殿……叫她休息下罢。”
  然而赵明枝本就未曾睡着,此刻立时站起,也不用帕子,将桌上茶水往两手左右一倒,在脸上拍了拍。
  天寒地冻,茶水早冷透。
  被那冰寒意一激,她瞬间就重新清醒过来,把原先厚布同皮毛围住头脸,复才转过身道:“我好了,诸位若是妥当,这便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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