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对他而言,很陌生。
手机在旁边嗡了下,方秉雪没动,依旧保持着看天花板的姿势,工作原因,他长年累月都不关机不静音,音量也放的大,在屋里突然响了声,还挺突兀的。
过了会儿,方秉雪从沙发上坐起来,毛巾丢水盆里,用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了。
随便放了个台,屋里总算有点动静。
方秉雪把毛巾挂好,简单地洗漱完,才回来看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眯了下眼,没啥事,就是运营商发来的信息,推荐短信套餐。
顺手删了。
而等到方秉雪躺床上,准备睡的时候,手机再次响了。
他“啪”地把床头灯按开:“喂?”
电话是老闫打来的,很简短,语速很快。
半分钟后,方秉雪跳下床,穿鞋,一把扯下外套披上,奔入茫茫夜色。
今晚,月亮还没圆,很薄一片。
周旭没睡着。
有东西在他心里发芽,抽枝,蛮横地顺着血管扩张根系,大有一种死赖在这的无畏。
意识到这点后,周旭捂住自己心窝。
他很喜欢。
第二天大早,店里的师傅们就看出来了,互相使了个眼色,往周旭这凑:“旭哥,今天心情不错?”
“嗯,”周旭点头,“还可以。”
他和朋友们开的店挺多,但最常来的还是修车厂,周旭跟车打交道时间长,混在一起的机油和铁锈味像把钥匙,在卷帘门拉起的刹那,“咔哒”一声拧好他的躁动。
以前,他开过一段时间的半挂,满载的货车碾过西北五省公路,仪表盘震颤,周旭偶然往窗外瞥去,胡杨树在后视镜中退成黑点。
现在的周旭,不必蜷在千斤顶撑起的车辆底盘下,任凭渗漏的变速箱油滴在肩膀,修车厂师傅加学徒二十来号人,无论是喷漆还是焊接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但这会儿,周旭就是想去干点什么,最好能耗尽一身的力气。
一直到了大中午,他才“哐当”一声把扳手丢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丁勇在外面等他,都阴凉里坐着了,还热得一直拽衣领:“我不行了,你是不是中邪了啊?”
他从两个小时前就开始等,但周旭不知道发什么疯,在修车厂铆足劲闷头干活,手臂肌肉随着动作隆起,汗水在蜜色皮肤上泛着光,虽然干的是体力活,但丁勇看得明白,这人爽了。
“说吧,”周旭给手套摘了,去水管那洗脸,“什么事?”
丁勇还拽着衣服,他胖,天一热就气喘吁吁:“没啥大事,就是跟你商量下,有朋友最近在做玉石生意,搞那个毛料,说是给地方武装缴个过境费,就能从中缅……”
“不做,”周旭拧了把毛巾,“这是走私。”
丁勇怔愣住,停下动作:“真的?”
“这种暴利的玩意你也信,”周旭把毛巾扔水里,转过身,臂膀上还带着水,“敢做,我第一个举报你。”
他说完,就把手套又戴上了——干活的时候,戴个耐磨的尼龙手套太正常了,哪怕天热,丁勇也没在意,而是琢磨着刚才这句话。
他俩关系是真好,不藏着掖着,有情况就直接说了,周旭说话没什么口音,他天南海北跑的地方多,见识广,丁勇有拿不准的就习惯过来问他,这会明白意思了,骂了句:“操,敢坑老子的钱……我说那人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呸!”
旁边没外人,丁勇坐在修车厂后院的角落处,前两年周旭在厂里养了条狗,在这搭了个窝,头顶还有遮阴的铁皮,被阳光烤得发白。
丁勇骂了半天,终于出气,感慨还是普提手串好,没那么多糟心事,同时叫了声周旭:“你这两天,到底啥情况啊?”
周旭说:“没,别多想。”
丁勇不乐意了:“拿我当外人呢。”
倒不是周旭有意瞒着,就是这帮朋友们嘻嘻哈哈惯了,怕有啥话传方秉雪耳朵里,叫人不自在,他真正动了心思后,就藏得很深,完全不往外提。
不仅不提,还要赶人:“没啥事就走吧你,去台球厅里看看呗。”
“金阳光”倒了,他们趁机盘了一批货,准备将客流都招揽进来,周旭不常在那盯,就催人家丁勇。
丁勇骂骂咧咧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他妈的心早就跑了,野了,往外飞!”
周旭低低地笑,不接话茬,只说下次请你喝酒。
到最后上车那会,丁勇才气哼哼地扯过安全带,从窗缝里乜斜着:“你就交代一句话,是不是有情况了。”
周旭插着兜,笑得有些蔫坏。
给丁勇也看笑了。
“算了,”他难道正经了些,“你这些年不容易……有啥帮忙的吱一声,哥们等着喝你喜酒。”
周旭说:“成。”
到了下午,周旭回家洗了个澡,认认真真地收拾了遍,还擦了点香香——他这人糙,老是忘记这回事,今天回来路上特意拐了趟小超市,买了一大堆的零食。
周旭有个挺朴素的观念,追人,那就得送花送钱,兜里没事了装点吃的,万一方秉雪饿了呢,他边搓脸,边想方秉雪,想人家吃饭了没,饿不饿,累不累,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想来想去,脑海中突然浮现个古怪的念头。
方秉雪之前的那个……怎么追上的?
不行,周旭不能继续想了。
他绷着脸,活动了下自己的臂膀,觉得有些手痒。
一痒,就低头看自己右手,虎口那还有圈牙印,挺明显。
憋了半天,终于给方秉雪发了条短信,按了好一会键盘,又反复删除,最后只留下三个字:“干嘛呢”
思考了会,加了个笑脸,变成了:“干嘛呢:)”
这还是曾经一个朋友提的,说追人的时候,聊天得有趣,多用点可爱的语气词,别凶巴巴的。
周旭觉得这个笑脸,就很生动,俏皮。
方秉雪看到信息的时候,刚坐进车里,两个晚上没睡,这会儿除了手指有些发麻外,整个人很清醒,平静。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半。
而周旭的信息,是十二个小时前发送的。
前天晚上,他临时接到通知,省会出现一起命案,作案手法和本地另外两起未破的悬案高度一致,上面要求紧急并案,同时,嫌疑人的轨迹被发现,极有可能流窜于国道沿线小旅馆,距离砾川县很近,需要立即摸排。
小李等人带着案卷奔赴省会,进行照片和物证的比对,剩下的警力根据要求,锁定路段,由局长带队,实施高强度侦查。
技术条件有限,目标旅馆普遍采用的是纸质登记簿,存在大量代填和模糊登记的情况,管理漏洞多得像筛子,但幸运的是,经过不眠不休的奋战,终于锁定了嫌疑人的踪影。
……方秉雪揉了揉眼睛。
面对工作,他的专业和冷静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不是天赋,是千千万万次锤炼出的肌肉记忆,副驾驶上有瓶矿泉水,方秉雪拿起来,拧开,很慢地喝了会儿。
他开车过来的,先把马睿和另外两名警察送回家,大家都困得不行,呵欠连天,但精神上都挺兴奋的,眼里全是红血丝,激动不已,说总算逮住这孙子了。
等到车里就剩方秉雪一个人的时候,他下车,用剩下的矿泉水洗了把脸,已经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天亮得早,方秉雪靠在车门上,眯着眼睛看日出。
读的这么多年书,此刻全派不上用场,他的大脑有些微微的迟钝,仿佛灌满了河西走廊的沙,只想起了一句背过的诗。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当年没什么感觉的古诗,在这一刻无比壮阔地出现在他面前,没什么形容词,也找不到合适的修辞,甚至这句诗里写的是落日,而方秉雪看的是日出,但他就觉得合适。
红日初升,沉默而庄严。
方秉雪掏出手机,给周旭发了条信息:“准备吃个早饭。”
过了这么久才回,有点不够意思,换个心眼多的可能在想,这是故意吊着呢,还是不想搭理,方秉雪太累了,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吃口热饭回去睡觉,困得连澡都不想洗了。
几秒钟后,手机嗡了一声。
周旭回得很快:“我也准备吃呢,一起?”
现在还不到六点,这座西北小城没睡醒,偶尔才有几只麻雀跳在树梢上,探头探脑地看早点铺飘出的白烟,方秉雪是真的疲惫,打字慢,拒绝的话没发出去,就收到了周旭的第二条、第三条短信。
“想吃什么,牛肉面,油茶,还是洋芋搅团?”
“你说,我去买。”
第四条跟着来了:“鸡蛋煎饼也行,我做。”
虽然没直说,但周旭的意思太明显了,开始往方秉雪身上使劲儿了。
方秉雪顿了下,才回:“没事,我自己吃点就行。”
其实他挺想那个鸡蛋煎饼的,可是怎么说呢,俩人这会的关系有点别扭,没那么坦然,并且方秉雪两天晚上没睡,熬得狠了,肯定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