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估计周旭这病就是下河导致的,着凉高烧太正常了,但这样应付,实在是不惜命。
  周旭不说话了。
  方秉雪又问:“吃了什么药?”
  “退烧的,”周旭说,“还有感冒冲剂吧。”
  人在面对病情询问的时候,都有个本能,那就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哪怕对面坐着的并不是医生,周旭也依然没了跋扈劲儿。
  方秉雪叫他:“走吧,我陪你出去看病。”
  周旭立马摇头:“不用。”
  他坚持道:“就是冻着了,再吃点退烧的就行。”
  方秉雪“嘶”了一声:“你这……”
  但他也不太会关心人,更不会跟秦老师似的晓之以情,体贴入微,于是斟酌了下,补充出来后半句:“阿亮很怕你死了。”
  周旭这才笑了,笑了几声咳嗽起来,肩膀都在抖。
  正当方秉雪以为对方要吵阿亮几句,或者继续倔的时候,却听见周旭轻轻开口。
  “你坐的那椅子,是我做的。”
  方秉雪:“啊?”
  他立刻低头看了眼,分辨不出是什么木质材料,反正触手光滑,一点毛刺都没有,靠背带着微微的弧度,椅腿的高度正好合适,如果不说的话,肯定会以为是在家居店买的,挺漂亮。
  周旭继续:“河我非下不可,钱我也必须要。”
  方秉雪抬头,又“啊”了一下,感觉周旭的话题跳得有点快。
  “她那犄角旮旯的亲戚都跳出来了,狼似的蹲着,”周旭说话快了点,就有些微微喘息,“不当着警察的面,逼着给存折什么拿出来,塞我兜里,就会被别人盯着。”
  方秉雪的喉结动了下,没接话。
  周旭胸口起伏着:“那老头死之前给她打电话了,以死相逼的人都这样,除了去公安局闹条子,能不逼自个儿闺女?”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声音,嗡嗡作响。
  “恨我总比恨她自己强,人就这样,总得找个口子哭出来才行,找点别人来恨,不然活不下去。”
  “之前县里有个当爹的,偷懒,没去接孩子放学,孩子回家路上出意外没了,结果呢,他爹去学校揍老师,发疯说因为拖堂了三分钟,都怨老师。”
  周旭看着方秉雪,舔了下嘴唇:“你能明白我意思不?”
  方秉雪说:“明白。”
  那天调解室里,他亲眼见着陈秀的亲属——自称是对方二叔的男人,鬼鬼祟祟地翻检那件女士外套,兜里只有零散毛票,领口的水洗标被搓得很薄,袖子边缘是明显的污渍,对方泄气似的给衣服扔回去,嘟囔说八百年不联系了,怎么还能穷成这样。
  沾亲带故,帮她办丧事是真的,嫌弃她家晦气是真的,想趁机看能不能弄点油水也是真的。
  比如葬礼上的烟酒是什么档次,席面怎么布置,守夜费又如何安排。
  结果耗了那么久,在调解室里亲眼看到陈秀被八千块钱逼成那样,都互相看了看,咬耳朵说算了,赶紧给事办完拉倒。
  这些人情世故,方秉雪知道。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旭这一番话有点掏心窝子了,不能再开玩笑地应付过去,他顿了顿,开口:“旭哥……”
  “所以我是有原因的啊,”周旭突然提高音量,“你说那臭老头干嘛呢,非得让老子再去给他烧点纸钱?”
  本来就打算吊唁的时候,给钱再递回去,他病着了,但也没耽误托旁人捎过去,已经办完了啊。
  当然,周旭自己留了六百,一码归一码,这种事必须得拿红包,破晦气。
  他特委屈地看着方秉雪,不说话了。
  方秉雪清了清嗓子:“是,你说得对。”
  周旭的拇指搓着饮料瓶,给最外层的包装纸都快捋下来了:“所以,我刚不是疯了,也不是傻了,就是我们这儿的习惯……要是生病,可能是碰着脏东西,吓唬吓唬。”
  方秉雪忙点头:“我知道了。”
  他发现周旭这人手有点欠,给瓶子捏来捏去的,倒是没发出什么嘈杂声音,不惹人心烦,这会儿天色几乎暗下来了,院子里没开灯,光线显得昏沉沉的,像渴睡人的眼。
  俩人说这么久,没什么多余动作,除了那瓶饮料,估计都要被周旭捂热乎了。
  “行了,”方秉雪叫他,“等吃完饭出去看看,不行就输水,好得快。”
  周旭刚才说了一堆的话,这会安静下来,垂着睫毛:“怎么,你陪着?”
  方秉雪不假思索:“你想让我陪?”
  周旭说:“那倒没。”
  他还低着头:“阿亮在就行,你跑过来干什么……我刚说的那话,别往外传。”
  方秉雪作势就站起来:“呦,这是赶人呢。”
  他俩按理说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挺“惊天动地”的,并且人与人的气场是种很玄乎的东西,有时候认识很多年,还客客气气,但有些人吧,两句话一说,立马就熟了。
  方秉雪跟周旭不算特别了解,但他俩说话的时候,挺自在。
  周旭这才抬头看他,给饮料瓶放地上了:“没,没这意思。”
  饭香味已经传来了,阿亮跑出来比了个手势,表情挺开心的,方秉雪跟着转身,说要去帮忙。
  “不用,”周旭喊着他,“阿亮做饭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
  方秉雪讶异地回头,睁大眼睛:“是吗?”
  他不太会做饭,对一切有厨艺的人抱着极大敬仰,所以很能理解,有些人就是习惯了自己搞定,有帮手反而不自在。
  周旭说:“嗯……不过我做饭无所谓,没他那么多讲究。”
  方秉雪眼睛瞪得更大:“你还会做饭呢。”
  周旭说:“会啊,刚不说了,这凳子柜子都是我打的,刚见面那会,你的车不也是我修的?”
  他还坐着,说话就得仰着脸看方秉雪,语气很自然,没什么炫耀显摆的意思,周旭这人浓眉单眼皮,个子又大,低头显得凶,那么这样抬头的时候,就感觉眼睛大了些,挺真诚。
  方秉雪回想着:“说起来,那会你还差点黑我二十块钱。”
  周旭病了,反应有点慢,思考了下才开口:“不对,你最早可是要给我一百的,问我一百行不行,我可没贪你的钱。”
  方秉雪顿了下,怎么感觉有点道理,于是他果断忽略这个话题,把目光落在院子的陈设上。
  除了这些精巧的日常用品外,院子里辟了块花坛,里面种着葡萄和月季,这会儿正开着花,挤挤攘攘地堆在枝头,粉嫩好看。
  “这些花,都是你种的?”
  “嗯。”
  方秉雪笑了:“那你挺厉害的。”
  周旭说:“还行。”
  第17章
  这顿饭吃得诡异。
  方秉雪总感觉周旭有话要问他,但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所以偶尔说两句,就扯些有的没的,似乎下一秒就要说今天天气真好,对了我问你个事。
  可都快吃完了,也没见周旭真的问出口。
  餐桌是四方的,他和周旭面对面坐着,阿亮坐在他俩中间,应该是顾忌着周旭的病,炒的都是些没放辣椒的家常菜,还煎了鸡蛋薄饼煮了粥,入口清淡,容易消化。
  他俩吃饭的时候话不多,但是阿亮要“说”,举着筷子一通比划,周旭在旁边翻译:“没啥,他说下午看见麻雀打架了。”
  方秉雪就笑。
  笑了会感觉有点怪。
  因为这种场景,太像他小学放学回家,吃饭的时候坐在爸爸妈妈中间,忙不迭地讲今天发生了什么,方大夫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秦老师则在旁边笑,说别讲了快吃吧。
  他被这可怕的想法吓一跳,连忙摇摇头,觉得自己是离家太久,莫名地联想到一块,于是决定晚上就给家里打电话,骚扰一下那两口子。
  周旭胃口不太好,没吃多少,给筷子放着了。
  方秉雪把嘴里的东西咽下:“你吃好了吗,这会走?”
  要是去诊所输液,肯定得提前在家里吃点,垫垫肚子,方秉雪挺喜欢鸡蛋饼的,没加多余调料,就一丢丢切细的小葱花,摊得很薄,筷子挑起来看都透光。
  周旭掏出烟盒出来,放桌上:“我问你个事。”
  方秉雪一震,要来了!
  周旭用拇指给烟盒顶开,掏了支烟捏手里,看了方秉雪一眼:“你那个谁……咋样了啊?”
  他态度挺随意的,不是八卦的眼神,也没有追根究底的窥探,似乎就是吃完饭跟朋友聊天,随意地提一句,正是因为太“自然”了,反而让方秉雪愣了下。
  方秉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想,哪个谁?
  周旭给烟放回去:“没事,我也就随口一问。”
  方秉雪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应该是刚见面的误会:“哦,你说他啊?”
  周旭“嗯”了一声。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两日空气特别干净,清新,有一种在西北罕见的潮湿气息,湿漉漉的,还有点儿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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