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吵完后,师父又说,心软点也挺好。
——可方秉雪不这样认为。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结束,他在一个陌生而苍凉的村庄附近,根据老太太的吩咐,找到了那一大片的红柳林。
方秉雪觉得自己心肠挺硬的。
他踩在秤砣一般的土地上,把骨灰盒打开,在连绵的群山和风沙的注视中,平静地把骨灰倒下。
已是黄昏,沙丘上的落日红得像血,衬得远山仿佛剥了皮的筋骨,没什么盎然的绿意青葱,是灰褐色的,沉默不语的,是最熟悉而宽容的家乡,是出生的地方。
如今,她回到了魂牵梦萦的西北,在红柳林里安然入睡。
这里比砾川县更加贫瘠,村落里没什么年轻人,方秉雪点了根烟,没抽两口就听见有人叫他。
“叔叔,别踩着羊粪蛋子了!”
方秉雪回头,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小孩坐在驴车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远远地冲他笑,脸蛋红扑扑的。
“行,”方秉雪也笑,“谢了。”
卖豆腐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没怎么拍过照,直到办理后事时,才从公安部人口信息库调取出了存档,方秉雪根据村支书的指引,找到了那间废弃的老屋,给空了的骨灰盒留下,但剪了角的身份证,被方秉雪带走了。
他琢磨着,等老太太的孙子出来,也能有个念想。
村支书知道他是来砾川县的驻点警员,热情地要留他吃饭,方秉雪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左右胳膊都被人拉着了,推辞好久才出来,结果越野车的后备箱上,放了一大捆报纸包着的蕨菜干。
“自家晒的,”村支书用皲裂的拇指蹭了蹭脸,“你拿回去泡两天,炖肉香得很!”
方秉雪嗓子还哑着,又说了个谢谢。
——西北好啊。
回去路上,方秉雪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晚上九点半,夜风呼啸。
方秉雪开着越野,盘算着入职前得去洗个车,派出所那边一直以为他后天到,毕竟跟王川只算配合,对方开玩笑说二等功啥的,方秉雪不傻,没往前凑,哪儿有刚到一个地方就锋芒毕露的?
基层干警不容易,为着案子忙得家都顾不上回,在方秉雪看来,他也就搭把手而已。
虽然骨子里还有些横冲直撞,但方秉雪被父母教的好,为人处世都挺规矩。
所以他规规矩矩给车在路边停好,进了昨晚那家小超市里。
人家多给了他一排ad钙奶,这会儿,方秉雪就准备买两盒烟,权当照顾下生意。
退烧药效果不错,他除了嗓子有点哑之外,整个人已经恢复大半,全然不见昨晚的狼狈,就是过敏没好透,眼睛见了风就疼,还泛红。
昨晚那个呼呼大睡的老板此刻是醒的,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方秉雪转悠了一圈,买了点小零食,结账的时候问:“有黄鹤楼吗?”
“有,”老板拉开玻璃柜抽屉,“你要软蓝还是……”
方秉雪左右看了看:“都行。”
他没见到周旭,也没见到那条小丑狗,连马扎都被收起来了,斜靠在角落。
头顶的灯泡垂下,忠实地洒着昏黄的光。
结完账,老板给塑料袋递过去,很热情:“还要什么吗?”
方秉雪收回目光:“不用了。”
第6章
方秉雪连吃了两天的牛肉面。
就是他口味有点轻,还学着人家往里头倒辣椒油,毕竟师傅说了,辣子只香不辣!结果方秉雪没吃几口就被辣出眼泪,狂灌两瓶ad钙奶。
外头风大,暗黄色的天显得很低,方秉雪出去一趟被刮得睁不开眼,回来就得洗头发,总感觉脑袋上都顶着沙。
他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时光。
以前别说洗澡了,最忙的时候连着三五天都在车里打盹,回家后被秦老师嫌弃得不行,说你都馊了,等方秉雪从浴室里出来,才勉为其难地上去抱了下儿子,说这才是我们家的香香小蛋糕。
跟着同事彻夜不眠蹲守,困得嚼茶叶,灌咖啡,拿泡面当夜宵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这样无所事事地发呆。
竟有些不习惯了。
方秉雪叹口气,觉得自个儿真是闲不住,天生劳碌命——
“谢谢,”他跟人握手,微笑道,“方秉雪,叫我小方就行。”
还是提前就位了。
负责接应的是副局长李文斌,这几日熬得眼睛红了一圈,胡子拉碴,说话都不利索了:“哦,小方是吧,我带你去宿舍。”
方秉雪乐了:“领导,您还没放手呢。”
李文斌如梦初醒:“嗨呀……”
他这才松开方秉雪的手,简单地介绍了下情况,讲砾川县十万人左右,经济条件相对落后,部分警员对计算机操作一窍不通,更别说是dna这样的高端技术。
“采样与保存工具都配备了,”李文斌语速快,嗓门也大,“小型发电机也有,这段时间电网不稳,怕断电。”
他边说,边带着方秉雪往家属院那走。
正值晌午,飘扬的国旗在日头下微微发烫,灼了方秉雪的眼睛,他跟在后面,目光掠过沾着黄泥的警车,沉默地走进对面的家属院,院门口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枝挂了个铁皮喇叭,缠着风刮来的塑料袋。
几只麻雀正啄食嵌在砖缝里的葵花籽,不怎么怕人,听见动静了才扑棱着翅膀飞走,家属院也不大,统共才三栋单元楼,李文斌进了东边那幢,带着方秉雪上到四楼,“哗啦啦”地掏出串钥匙:“我们这比较简陋,委屈了。”
方秉雪拎着包裹:“这还叫简陋啊?”
窗明几净,一室一厅,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良好的采光,基础的家具也是有的,除了沙发茶几外,还有俩铁皮柜子靠着墙。
李文斌笑着:“我想着你从大城市来的……”
方秉雪说:“哪儿的话。”
砾川县是条件不好,但也不至于穷困,就是身处腹地,以传统农牧业为主,没发展什么工业,但近两年有意识地进行招商引资,有一定成效。
所以在方秉雪看来,这里就是个挺常见的普通县城。
充其量风沙大了点。
那也没啥,来之前方秉雪就了解过,防风固沙的工作也一直在推进,并取得了良好进展。
“我带你去吃饭,”李文斌继续,“熟悉一下咱的环境,单位食堂一天三顿都有饭,你要想自己做也行,有厨房的。”
方秉雪由衷道:“行,谢谢啊。”
他真心觉得条件很好了。
俩人下楼的时候,李文斌扭头过来:“对了,小方你的行李呢,还在车上?”
方秉雪应了声:“嗯。”
但下一秒,他又接上:“不着急,我等有时间就拿过来了,您先忙。”
李文斌也没客气,这段时间太忙了,刚才方秉雪带着调令办人事档案接收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出现,报到核验完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办公室。
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迅速。
同时,也匆忙地把方秉雪交给了一位年轻警员,留下句带人熟悉熟悉环境,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给方秉雪搞得有些愧疚,觉得前两日他那么闲,人家却忙得热火朝天,不地道。
年轻警员长了张圆脸,说话很腼腆:“您、您喜欢吃什么啊,我带您去。”
方秉雪笑了:“我才吃过饭……怎么称呼?”
“我叫马睿,”对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去年警校毕业的。”
“那我比您大点,”方秉雪伸出手,和人握了握,“我今年二十六。”
马睿“啊”了一声,紧张道:“是吗,一点也不像。”
他真诚地望着方秉雪:“您特好看!”
方秉雪说:“您也是。”
马睿脸都要涨红了:“哎呀,怎、怎么能这样称呼我呢?”
方秉雪看着他,笑得很温和:“那你也别跟我'您'来'您'去的了,多别扭呀。”
刚毕业的年轻警员,一般要先在派出所积累点经验再调岗,主要负责简单的治安案件,或者社区巡逻,方秉雪都能想象出来马睿被围在人群中的样子,青涩,拘谨,于是他说话也多了几分耐心:“我想先去买床被子,给宿舍整理下。”
马睿这才松口气:“行,我带你去!”
毕竟都是年轻人,没过多久说话就熟络起来,马睿坐在副驾驶上啃苹果,说因为名字的谐音,大家都叫他玛丽,不过他无所谓,觉得这个还挺好听的,说着说着就扭过身子——
“你要尝尝这个苹果吗,单位食堂里的,特脆甜!”
方秉雪转动方向盘:“开着车呢。”
马睿“哦”了一声,老实地坐回去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扭过来:“我觉得你不仅长得好看,还很酷!”
到了对方所说的步行街,方秉雪踩下刹车,用指尖把墨镜往下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