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三段独立的爱情故事,或无奈,或遗憾,或躁动,由陈楚亲自编剧。能看到陈楚过往作品的影子,仿佛是他对自己创作生涯的一次总回顾。
  最初只是存在记事本上的一条灵感。《天净杀》在戛纳捧得金棕榈后,某次路演的飞机上陈楚跟明岚舒随口聊起,聊着聊着概念慢慢延展开脉络,框架慢慢填充进细节。
  半年前电影正式立项,陈楚找到衡城,让明岚舒独挑大梁一人分饰三角。那时的明岚舒正处在舆论风暴中心,网上净是对她排山倒海的质疑和无限延伸出去的想象。她抑郁成疾,每日接受心理治疗,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
  如何力排众议说服团队和资方,陈楚一概没讲,他只是告诉明岚舒:“这部电影因你而起,我希望也因你而成。”
  巧的是,和明岚舒搭档的是一起拍过《美人记》的祁宴。导演、男主角都是合作过的人,不需要过多磨合,曾经积淀起的默契给了明岚舒足够多的安全感。
  明岚舒进组两月有余,最先拍的是第三段故事。
  陈楚用手持摄影和高反差的霓虹色调,构建了一个眩晕的感官迷宫,以契合现代人的迷失、躁动、身份焦虑。
  夜店厕所里仓促的亲吻,暗房中自残后的交缠、摩托车后座互相撕咬般的抚摸......摄像机俯拍,用监控摄像头般的视角,凝视试图互相填满却不断坠入虚无的躯体。
  大段大段的激情戏,没有大尺度的裸|露,也不靠肢体的激烈冲撞,陈楚要求用一种“去欲望化”的表演来呈现。他说:“这是场没有救赎的肉|身修行。”
  dew穿着松垮的背心,顶着不修饰的素颜,嘴唇干燥起皮。她的手指在joe皮肤上机械滑动,面部肌肉克制的静止。当镜头推近时,她突然直视镜头,嘴角扯出讥讽的笑。
  这个设计是明岚舒主动向陈楚提议的。
  “dew应*该意识到自己在被观看,包括被观众消费。当身体被彻底物化,唯一可能的反抗就是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
  打破第四面墙,她化身dew,以审判者姿态质问银幕外的窥视者。
  拍完这场戏,她去了在片场外待命的心理医生那儿。她对医生说:“我以为会抗拒亲密戏,但其实还好。当时我觉得灵魂抽离了出来,跟摄影机一起凝视自己。”
  医生问她:“有什么想法?”
  明岚舒回忆了一下:“dew是个黑洞,我不能真的陷进去。”
  她没有让自己完全代入角色情绪,而是刻意用旁观者视角表演。这种“不投入”的演法,正好对应了dew把自己当物品审视的心理状态。两者都透着清醒抽离。
  医生观察她一阵,然后轻松地笑了起来:“很好。我们可以试着减轻药量了。”
  dew和joe的故事拍完,她跟着剧组转场到西北。
  车过潼关时暑气正烈,柏油路面蒸得人发晕,远处山棱线浮在热浪里,她突然挺直脊背——塬下万亩麦田正在抽穗,风过时青芒起伏如海,茎秆摩擦声灌满车窗。
  第二段故事是保守禁锢中的纯真青涩|爱恋。明岚舒喜欢这段故事,也许是不曾拥有过,所以最向往。
  午后日头正毒,胶片仓库的铁皮顶棚被晒得发软。林东弯着腰整理制片厂的电影胶片盒,白衬衫后襟洇出了汗渍。
  门吱呀一声响,他以为是同事老王,转身却撞见晃动的碎花裙摆。
  “你怎么......”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汗珠滑进眼睛,刺得林东眨了眨眼。
  “你们这儿的知了叫得比火车还响。”阿兰眨着眼睛对他笑,变戏法似的从帆布包里摸出油纸包。蔫头耷脑的京州特产芸豆糕已经有些发黏,豆沙正从折角处悄悄往外渗。
  入夜后的露天放映场像个蒸笼。当《庐山恋》的胶片开始转动时,林东带着阿兰遛进了胶片库。
  “你看,我带了什么来?”阿兰从挎包掏出贴着“戏曲选段”标签的磁带和walkman。
  “又偷你爸的宝贝机器了?”林东压低声音,掌心却诚实地拢住她递来的耳机。
  门缝底下漏进月光,在地上淌出银色的溪流。walkman的播放键按下,邓丽君的气声唱腔混着电流杂音,从他们共享的耳机孔里溢出。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门口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林东拉着阿兰藏到架子后面。慌乱中,阿兰撞倒了一摞空白胶片。两人同时伸手去捞,手指在冰冷的铁盒上交叠。
  保卫科的手电光消失了,黑暗中的气息被无限放大。林东工作服上的显影剂的味道,阿兰连衣裙上的樟脑丸气息,搅成了漩涡隐在邓丽君渐弱的尾奏里。
  就在这一刻,阿兰突然仰起脸,温热的呼吸掠过林东的嘴角。
  那甚至算不上一个吻。
  她的嘴唇擦过他被北风吹破的干裂,沾着京州百货商场的雪花膏,像蝴蝶停驻在生锈的铁丝网上,把这一刻拉长成了慢镜头。
  常规的吻戏并不需要清场。所以许绍恒到片场时,刚好欣赏到了这一幕。
  平心而论,剧组布的景很唯美,男女演员也养眼,他一个不怎么看电影的人都觉得画面美好。但一想到被吻的那个人是明岚舒,他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好了。
  他知道演员拍吻戏拍床戏不可避免。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证是一回事,亲眼见证还没法说更是另一回事。
  他现在没有立场,只有胸口的憋闷。
  但就算在他们关系最亲密时,对于明岚舒的事业,他始终恪守着分寸感,从未干涉过她的任何决定。
  他尊重她身为演员的信念,也理解她对艺术的追求。在他还是她的金主时,她拒绝他喂的资源,转而接下前途未卜的《天净杀》,那时他就懂了这个女演员藏在骨子里的倔强。
  他很清楚这种较劲意味着什么。那些淤青与伤痕不是莽撞,是她亲手为自己铺的退路,是哪怕某日离开他的庇护,也能在娱乐圈安身立命的底气。
  他默许了。当然,她后来也做到了。
  所以,他哪有完全不尊重她?
  许绍恒掏出烟咬在嘴里,却摸遍了裤兜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他只得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把烟拿下来掐在指间翻来覆去。
  也不知捱了多久,烟管几乎被玩得折断,终于听到了陈楚的声音。
  “好,这条过了。”
  许绍恒立刻上去,到陈楚面前问好。陈楚见了眉头皱了皱又松开,开机两个月,这小子已经探过两次班了。
  许绍恒来探班并不奇怪,严格来讲,他是这部电影的投资人。
  这部电影诞生并非艺术或者商业考量,也不为拿奖。当初并没急着立项,陈楚甚至不确定是否要拍出来。林东和阿兰的故事,是他自己湮没于时代流转中的青春梦。直至剧本最终完成,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已在字里行间为那段尘封的往事画上了句号。
  但许绍恒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主动找上他,表示量子文娱愿意出资当这部电影的出品方。陈楚跟他讲实话,这片子不像《天净杀》有中国功夫加持,纯艺术片很难赚钱,而它的题材和尺度,在内地也许很难过审。但许绍恒说,为了沈慕兰请他拍出来。
  盘子组起来以后,许绍恒便放手交给陈楚,一来放心,二来投的这点钱于他而言不过是玩票。但半年前,听陈楚说女主角定下明岚舒之后,突然就上了心。
  每次都以关心进度兼看望陈叔叔的名义探班,带着几辆冷链车,满载星级酒店套餐、新鲜进口水果,然后凑到女主角面前说几句话。别人是看不懂,陈楚还没迟钝到老糊涂的地步。
  陈楚不动声色地打量许绍恒,见他虽然在自己面前,注意力却在别处。
  几步开外,明岚舒坐在马扎上,祁宴蹲在她跟前,两人一齐在看摊开在明岚舒腿上的剧本。凑得很近,头碰着头,下了戏也是一对小情侣的样子。
  陈楚再看回许绍恒,只觉得他的目光不是一般的凉。
  78
  第78章
  ◎总有人始终看着你◎
  晚上接连有几场重要的对手戏,等灯光组重新完成布光,场记板再次随着一声“action”落下。直到十点过,明岚舒才收工。她揉了揉太阳穴,不经意似的地往四处看。
  田小田小跑着过去,把保温杯递她手上:“酸梅汤是许总送来的。他说有事,已经走了。”
  “哦。”杯盖拧开,舒爽的酸甜裹着凉气窜上来。明岚舒摩挲着杯口,没说什么。
  卸了妆换下戏服,坐保姆车回酒店的路上,田小田见她敛眉垂眸情绪不高,有心哄她:“今晚几场长镜头的戏太好了,我的少女心都快化了。陈导也很满意,你看——”
  剧照师把照片发在工作群里,陈楚率先点赞,这会儿群里正在热闹地排队点赞。
  照片上,昏暗光线中,少男少女将吻欲吻,鼻尖碰到了一起,睫毛在彼此脸颊投下的颤动阴影。画面中缱绻着将破未破的暧昧氛围,完全够格当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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